梅菲斯托圆舞曲

作者: 〔墨西哥〕塞尔西奥·皮托尔

梅菲斯托圆舞曲0

她打开手提袋,掏出面霜、蓝色真丝睡衣(这是妹妹贝雅特丽斯从印度买来送她的,贴在皮肤上舒服极了)、平底拖鞋和安眠药瓶。杂志就在这时候掉落到脚下(她一直以为自己把它锁进了黑色行李箱里),再度扰乱她入睡前已经平复的心境。她又想起早晨那桩巧事来。当时,她正几次三番地向贝雅特丽斯解释,自己的婚姻是一场内耗,基耶尔莫也这么想。她还坚持说,分居期间,他们两人都感受到独处带来的适度快乐。话音未落,妹夫就把杂志递到她手上,里面登载的那篇《梅菲斯托圆舞曲》倒像是间接印证了自己刚才说的话,她却整整一天都无法对此释怀。

她原本打算从从容容地回到家,洗个澡,吃完早饭,稍事休息再来读这个故事。可现在,杂志就在手上,叫人如何拒绝?于是,她把头发梳顺,换上最喜欢的蓝色睡衣,服下安眠药,躺在火车卧铺上读了起来。咣当刺耳的车轮声里,她又一次听到基耶尔莫的声音,连同他说话的节奏和措辞,他的喘息,甚至能感觉到他抽烟时吞云吐雾的停顿。这样与对方重逢,她不只是心烦,还感到深不可测的痛苦。一股交杂着愤懑和怨恨的怒火油然而生,她隐约意识到,只要抓住这酸涩的感觉,就可以摆脱痛苦。于是,她又一次告诉自己,要拿出平常心对待这个故事,就像对待丈夫以前的作品一样——每次都是由她经手交送编辑部。她甚至想起两人婚前的交往,她总爱回忆那段时光:两个乐颠颠的哲学系学生,他写的任何文字,只要她还没看过、没评论过、没讨论过,他就从来不会擅自拿去发表。是的,可能他在维也纳同样得出了她当天早上极力向妹妹证明的结论,不声不响地发表这篇《梅菲斯托圆舞曲》就是要向她宣布这个结论。“是挑衅吗?也许不是,他只是在委婉地提醒她,两人之间的关系变了。”

过去一周她都在维拉克鲁斯(墨西哥地名),住在妹妹家。此刻,一周来她反复控诉的伤心事(妹妹觉得全是鸡毛蒜皮)又涌上心头。故事读到第二遍,她越发崩溃,丈夫的字里行间潜藏着某些东西,那是他对一长串饱含戏剧性的微型内核做出的终极思考。这些内核即将结成晶体,制定自己的法则,最后出炉成型的不过是一些短小的故事,总也难逃世纪末颓废主义极尽狰狞的俗套,只顾贪婪地追求华而不实的元素,比如:死于疯癫的婀娜美人,宗教献祭般的毒药,诱人犯罪的音乐,等等。是的,她像偶然瞥见了一部真实戏剧的后记,基耶尔莫在故事里的思考,准确无误地证实了他压根儿不在乎她所笃信的现实。她明白了,自己没法说服贝雅特丽斯,是因为没有想透,或者说——承认了吧——不愿意想透。她害怕面对自己解释不了的境况,活该被扣上混乱、刁蛮、浅薄的大帽子。也许妹妹是对的,一口咬定他们夫妻之间唯一的问题,就是年纪大了,不能再把每一天都当作游戏、当作精彩绝伦的冒险。她早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基耶尔莫却始终负隅顽抗。

丈夫身上的那些优点,十五年前深深地吸引过她,如今却只徒增烦恼。他的教授年假接近尾声,她越发心神不宁,害怕他回来。她开始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分居是对的。可是等真的分居了,她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害怕丈夫始终追求的那种永远激昂的生活方式,原来自己早已被这种生活方式折磨得身心俱疲——对于这个发现,她既不感到痛苦也不觉得疲惫。只要基耶尔莫在身边,她就无法像独处时那么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这次她只用半年就写完了关于奥古斯汀·拉佐的专著。要是丈夫在家,完全不敢想自己得花多久才能写完这本书!)基耶尔莫没在任何一封信里提及他写了这个故事,也许——想到这里她突然不寒而栗——这说明对方早已得出同样的结论。那么,两人的关系并非像她想的那样尚在离婚的门槛外徘徊,而是早就无可救药、非离不可了。跟妹妹探讨自己可能离婚是一回事,直面现实却是另一回事。她感觉心脏突然加速地狂跳不止,只得从铺位上爬起来,又吞了一片安眠药。真丢人!哪怕相隔万里重洋,基耶尔莫还是可以搅得她心惊肉跳。无论十五年、十七年,还是二十年,事情的发展总是如出一辙:不明说却无穷尽的要求,只能在假设中寻找来由的紧张,还有因为不知错在何处而引发的长久沮丧。

基耶尔莫习惯给自己所有的作品都标上日期,所以她一眼看到这个故事写在八个月前,也就是他刚刚在维也纳安顿下来的时候。是的,她无比确定,关于这个故事,他一句都没在给她的信中提过。她甚至想都想不到,丈夫除了涉及施尼茨勒的论文(他经常在信里提起)还会对别的东西感兴趣。他在最近某封来信中兴致勃勃地提到一篇关于卡萨诺瓦的文章,并坚持说,她读过后一定会改变对此人的成见(她对卡萨诺瓦这个作家几乎一无所知),也不会继续责备他没把霍夫曼斯塔尔作为研究对象。(其实对于霍夫曼斯塔尔,她只知道几部歌剧剧本,其余一无所知。她断定此人的作品比卡萨诺瓦更有吸引力,是依据自己源源不断地读到的学术参考资料,比如霍夫曼斯塔尔与斯特劳斯合写的文章,还有布洛赫、库尔提乌斯以及托马斯·曼写的文章。)基耶尔莫曾在信中提到过一场音乐会。她一眼断定那正是这篇故事发生的背景。她记忆犹新,因为他在信中一再夸赞大卫·迪福,当年他们两人在巴黎听过这位出众年轻人的表演,现在他已经是公认的天才音乐家了。不过,在她心中,那个男孩子的美貌远比才华更令人印象深刻。

两人婚后在巴黎听的那场音乐会,出现在基耶尔莫的故事里看似偶然(她翻开杂志,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一段,终于畅快地吐出一口气),但是,这微不足道的信号总算让遭受打击的她重拾一点受尊重的感觉。故事的叙述者(为了营造作者本人与他笔下故事的距离感,基耶尔莫杜撰了一个叙述者,和他一样是个暂住维也纳的墨西哥人)提到自己第一次去听迪福的音乐会时,妻子(没错,是她,就是此刻躺在从维拉克鲁斯开往墨西哥城的卧铺车厢里读文学杂志的她)看着钢琴家起身谢幕时汗涔涔的鬓角说,那小伙子从两鬓一路流到面颊的汗水,让她想起刚做完爱的年轻牧神大汗淋漓的脸庞……读到这里,她几乎肯定自己当时没说过这句话。

完全确认了音乐会的事情,她又一次从头读起。这次总算可以欣赏某些句子的美感,理清线索,并觉察到,一如基耶尔莫的所有其他故事,以上那桩轶事不过纯粹是个借口,用来串联和思考,阐释叙事行为本身对于他的意义。在他早期创作的几个短篇故事里,情节的串联更加随心所欲,一系列形象、事件经常隐秘地缝合在一起,只有读到深处,才能理清来龙去脉。到了后期作品,时间线发展得更为缓慢,空间更加宽广,情节推进宛如流水蜿蜒向前,不难看出他在刻意效仿自己从学生时代起就钟爱的几位德语区(尤其是奥地利)作家。最近几年他只写散文了,所以眼前的故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对基耶尔莫的任何作品都不会只读一遍就作罢。她自认为在丈夫面前必须化身魔鬼派来的中间人,去挑错,去找矛盾,去发现他平铺直叙的文字中过于绵软冗长的地方,所以,他就像爱读者一样爱她。比如,如果换她写,她一定会淡化掉某部作品中某个加泰罗尼亚女人的形象。她觉得丈夫花了太多笔墨写凹凸有致的曲线和圆润丰腴的体态,把那个女人写得过于丰满,两瓣屁股像双耳细颈瓶,一对乳房像重度巴洛克风格建筑上的怪面装饰。丈夫写女人的时候一味痴迷锦缎、天鹅绒和花边,她属实不满。有一次,她实在看得不耐烦了,忍不住高声呵斥他是“维罗纳风”,她觉得对方这么写是在向自己宣战,挑衅她的短发、她小小的乳房、她扁平的臀部和她直快的穿衣风格。

她眼下在读的这个故事恐怕不会成为经典,写到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却戛然而止。丈夫妄自舍弃了发生在老人和钢琴家之间的故事线,余下的这一串近乎戏仿的杜撰,怎能与那出真正的戏剧相提并论?小说的开篇是一则报道,某位著名音乐家在维也纳音乐学院最大的演出厅举办独奏音乐会,上半场的曲目包括李斯特的《B 小调奏鸣曲》和《梅菲斯托圆舞曲》,下半场全部是肖邦的练习曲。从叙述者对李斯特奏鸣曲的描述看,基耶尔莫要么是借鉴了曲目单上的信息,要么是参考了某部音乐科普著作,或者某本李斯特传记中的片段。说起来难以置信,丈夫对音乐一窍不通,连最简单的和弦都听不出来。他每年都定期和她一起去听音乐会,而且真的乐在其中(这并非臆想,她坚信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但无论去得多么勤,无论多么喜欢,他耳朵的鉴赏力都始终未能提高半分。他们在罗马听过里赫特(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德裔钢琴家)演奏舒曼的《狂欢节》,门票是她母亲的一位朋友送的,说起来堪称奇迹,那位女士路过罗马,动用了半个地球的人脉,用堪比黄金的高价买到三张票,却在最后一刻因为更想去看自己喜欢的某位女演员(据这位女士丈夫的秘书说,两人的外貌相像得惊人)拍的电影而改了主意。夫妻两人跟伊格纳西奥一起听了那场演奏会。结婚这么多年,她少有地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当时基耶尔莫正装出一副专家派头夸夸其谈,说什么虽然台下那群暴发户掌声热烈,但是里赫特完全误解了舒曼,用演奏军乐的方式来处理《狂欢节》,把它当成进行曲,德国的浪漫主义可不是这样的,舒曼的旋律里蕴藏着无尽的内心情感,这位钢琴家却丝毫未能把握到。她当时还没有从演奏会带来的震撼中缓过神,禁不住脱口而出:“闭嘴吧,基耶尔莫,别再说傻话了。”她这句抢白说得他又怨愤又郁闷。伊格纳西奥把他们送到第十三区的一家小餐馆,他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此番境况在两人的相处中并不常见。通常都是她抛出话题并率先说出第一句关键的话,他随即顺势跟上话题,发表一串堪称精彩的思考。每当他走进书房,碰到她正在听唱片,都会很开心。他总是急切地问这是什么曲子。如果她听的恰巧是某首名曲,他要是承认自己从没听过会十分丢脸(事实上,除了《波罗乃兹》《皇帝圆舞曲》、马勒的《第一交响曲》和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之外,其他曲子他一概听不出来),她就会用最平常不过的语调,一边埋头在打字机或者堆积如山的书籍里干自己的事情,一边眼皮抬也不抬地回答:“当然是塞萨尔·弗兰克的《第一交响曲》!”或者“是你最喜欢的莫扎特的《长笛协奏曲》!”他就会装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听上一阵,嘴里小声哼唱着某个短小乐句,直到终于辨认出整首曲子,继而心满意足地听下去,对于自己偶然认出的片段,更是听得津津有味。此刻,她一边回想往事,一边读他在故事里评价结构复杂的《B 小调奏鸣曲》:“这首作品在当时饱受争议,连舒曼都对它憎恶不已,在现代学者眼中,它却是那个时代钢琴音乐最杰出的里程碑。”读到这里,她整个人焕发出美妙的状态,同时,也思念起了不在场的那个人。

故事里的叙述者,一个年轻的墨西哥作家,去听了那场独奏音乐会。作家在故事里的名字叫马努埃尔·托雷斯,钢琴家也不叫迪福,而叫古特·普雷。也不知是托了谁的福,托雷斯坐到了第一排离钢琴最近的位子上。金碧辉煌的大厅,正襟危坐的观众,以及音乐带来的那种宗教般的震撼,都让他印象深刻,但印象最深的还是演奏者:那个年轻人好像与钢琴有着近乎母子般的血缘关系,乐手与乐器天衣无缝的配合,加上钢琴发出的声音,简直让人疑心这位钢琴家并非凡人。托雷斯在曲目单空白处写了几笔,心里觉得这些笔记将来或许会派上用场。他一直有记笔记的癖好,各式各样的纸都可以,比如餐厅菜单和付款发票,只不过,记完了,毫无例外不出几天、几小时甚至刚离开记笔记的地方,那张纸就扔掉了。这一天,托雷斯记下了钢琴家身上遗世独立的疏离感和磁石般的吸引力,控制得当的动作,绷紧的下颌,他的侧脸线条,从高耸的颧骨,一路下降到嘴巴,隐没不见又从残忍的细薄嘴唇里复现。普雷的样貌像一只猎犬,又有点像猫。没错,既是一只猎犬,又是一只埃及猫。回想起故事里对那张脸的描述,她觉得又荒谬又困惑。每当男作家想说自己笔下的男主人公长得好看,总会像这样不知所云。“还是托尔斯泰好!”她想起某次跟妹夫的讨论,喃喃自语道。托尔斯泰就能百无禁忌、光明磊落、怡然自乐地描写沃伦斯基的嘴唇、牙齿和腰线!

很快,一件事吸引了托雷斯的视线。钢琴家暗中做了一个动作,托雷斯的目光跟随这个动作投向剧院右侧几乎位于舞台上方的包厢。那里乍看之下空空荡荡,如果仔细看,便会发现最里面坐着一个人。那个位置很隐蔽,只有第一排包括托雷斯在内的五六名观众能看得清。包厢里的人看上去有点面熟,一双眼睛像被催了眠,追随着钢琴家的一举一动。弹到《梅菲斯托圆舞曲》时,那个人的神色浸透了悲情。此时的托雷斯几乎忘了台上的钢琴家,开始问自己,为什么包厢里的老人会死死盯住那双在钢琴键盘上翻飞的手,像是要把它们按住?于是,他在曲目单上写道:

a)爷爷是老兵,想同孙子和解。

b)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师,想在演奏会上找到生命的意义。

他想象着,老人是个孤独的退休军官,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后代施展魔法,仅凭一双精准无误画出轨迹的手,牢牢吸引在场的五百名观众。他曾强烈地反对孙子从事这个职业,用尽一切手段横加干涉。终于,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年轻人愤然出走。孙子的离开比子女离世更令老人伤心。他妥协了,来找孙子和解。几个月来,所有人都觉得祖孙二人不可能和解,第一个这么想的就是老人本人,聆听孙子的演奏更让他完全确认了这一点。年轻人偷偷瞥向包厢的那一眼——也是托雷斯捕捉到并对那间包厢产生兴趣的那一眼——就是他向祖父宣战的开端。在那以后,他把这首圆舞曲的每个和弦都弹成了嘲笑、讽刺和挑衅。老将军听懂了,祖孙之间不会有和解的桥梁,而他也永远不会原谅孙子的堕落,堕落到充斥着流浪艺人、巫师和小丑的世界,自己人生的全部精神支柱就此动摇。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信念之战。老人的信念,是他每逢重大场合都会穿在身上的军装,是他用颤巍巍的双手挂在胸前的十字勋章,是那柄他时常珍重凝望的结实佩剑,这信念让他与填满孙子头脑的那些东西势不两立,哪怕这一夜,年轻人用高超到狂野的绝技狠狠打了他的脸。正因如此,年轻人的琴声才充满嘲弄和挑衅,老人的眉头才倨傲愤怒地紧锁。只是,这样一出好戏,托雷斯却写成了一个祖孙冲突的平淡故事,他从来不懂得是什么铸就了军人的灵魂,也从来不懂得该怎样深入故事的内核去写作,在未知的领域里,这位作家无法呼吸,难以调动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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