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坟(外一篇)
作者: 侯发山
1942 年深秋,山上的青枝绿叶渐次枯黄,有的已经恋恋不舍地离开枝头,在空中挣扎几下,最终无力地滑落下来。乌鸦在头顶上划过,冷不丁怪叫一声……四野一片肃杀、败落的景象。那天,刘福带着爹娘辗转到了袁村。说得更明白一点,他们是一路逃荒要饭过来的。这是一个偏僻的山寨,若不是一条山路与外边藕断丝连,几乎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寨里大约有四五十户人家,是从一个大家族繁衍出来的村子,这里的男人都姓袁,故称袁村。
村里人不想收留他们,让他们留下来,就得分配给他们一些让人活命的东西,如田地,如果树,如柴草,等等。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撵他们走,无异于把他们逼上绝路。老族长也是菩萨心肠,沉吟了一下,说:“收留你们可以,但这孩子必须改姓,刘改为袁。”“这孩子”说的就是刘福。改姓还不简单,刘福想答应,他的爹娘“扑通”“扑通”跪下了。刘福的爹说:“刘福是俺刘家的独苗,改了姓等于绝了后。”老族长不高兴地说:“绝后总比绝命强吧。”刘福的爹一咧嘴巴,呜嗬呜嗬地哭开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没了后,将来谁给俺上坟呢?”他没哭上几声,一下子昏了过去——也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累的,也有可能是被气的。老族长叹了一口气,算是接纳了他们。
把家安下后,他们算是袁村的人了。刘福这孩子也勤快,天天钻进深山里砍柴,自己烧不完,便东家一捆西家一捆地送。山里人毕竟纯朴,没有多少个日出日落,三口之家的刘家人便与袁村融为一体了,相处得很是和睦。
来年夏天,一支长途跋涉的八路军在袁村稍加休整,刚翻过山,日本人如苍蝇见血似的,一路追到了袁村。山高林密,一眼望不到边,小鬼子不敢进山,他们让村里人带路,要不然就大开杀戒。看到老老少少一个个瑟缩发抖、惊恐无助的模样,刘福站了出来,说要带小鬼子去找八路。那时,刘福刚二十岁出头,胡子还没长出来,在外人看来,就是个愣头青。
小鬼子兴奋得像野狗啃住了骨头,收拾起架好的机枪,跟着刘福进山了。
刘福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真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村里人传言,刘福是跟日本人走了。刘福爹娘的日子可想而知。平时见面,村里人对他们翻白眼,甚至吐口水,或是说些发狠的话,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暖和乡情;他们种的蔬菜,花蕾一出来就被糟蹋了;他们不在家,门窗上会被涂上屎巴巴……老族长心里不忍,私下让他们逃往他乡。老两口不走,说走了,刘福就再也找不到家了。后来,运动来了,批斗他们成了家常便饭。老两口似乎也习惯了,不喊冤,不叫屈,默默地忍受。两个人均是六十出头,头发全都白了,脸上沟沟坎坎,像是到了耄耋之年。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忽然当地民政部门来到了袁村。袁村人这才知道了刘福失踪后的消息。
那天刘福把小鬼子带到一个绝境,然后自己从一个隐蔽的小路成功脱身。之后,他找到八路军,报告了小鬼子被困的消息。这支八路军在刘福的带领下,瓮中捉鳖歼灭了这队小鬼子。之后,刘福就跟着八路军走了。一次在与小鬼子的激战中,刘福牺牲了。因为事务繁忙,音信不通,部队没有把刘福的死讯及时给捎回来……来人还说,若不是刘福,那队小鬼子有可能放火烧山把袁村给毁了。
刘福的爹早在两年前就病逝了。这时候,刘福的娘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种不动庄稼了,以捡破烂为生,有时乞讨。听了来人带来的消息,老人家一句话没有说,眼里的泪却珠子似的一粒一粒滚落出来。
此时老族长已经去世,管理村子的叫队长,袁队长。袁队长对刘福的娘说:“老……刘奶奶,您放心,我们全村人养活您!”
第二天早上,放羊的孩子发现刘福的娘躺在了刘福爹的坟头上,老人家收拾得干净清爽,早已没了气息。袁队长出面,组织村人把老人掩埋了,同时埋的还有刘福曾经穿过的衣服,算是个衣冠冢。坟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英雄坟”。每到清明时节,“英雄坟”前香烟缭绕,祭拜的人不断,几乎清一色的袁姓人。
如今,袁村已经改为刘村,尽管村里没有一家刘姓。
红军杏
为掩护红军大部队撤离,柱子把敌人引向了一个山沟沟。最后,他过溪流,钻山洞,爬陡岩,来到了云上村。柱子走进了王大娘家,想讨一口水喝,然后再赶路。
王大娘知道红军是穷人的队伍,看到柱子的裤子被剐破了,执意要给他缝补一下。王大娘的儿子狗蛋与柱子差不多大小,但他没有多余的裤子。王大娘对柱子说:“你脱了裤子躺到被窝里,等补好了再穿。”柱子脱裤子的时候,发现大腿那里不但剐破了裤子,连肉皮都剐破了,流出的血都结痂了。可能是急于甩脱敌人,慌不择路,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裤子口袋里有四五颗杏,也被血染红了。狗蛋站在床前看柱子换衣服,柱子就把几个杏给了他,狗蛋舍不得吃,把杏揣进怀里。看到狗蛋还光着脚,柱子说:“你穿我的鞋吧。”狗蛋说:“你穿啥?”柱子笑了笑,说:“我会打草鞋,山上草藤多,一会儿就能打一双。”狗蛋就穿上柱子的草鞋,蹦跳着出去了,说实话,他早就想当红军了,似乎穿上草鞋就是红军中的一员了。
王大娘把灶燃着,把仅有的一点米抓进锅里,才端出针线筐,一针一线地给柱子缝补裤子。她想趁机把柱子留下来,有让他吃顿饭再走的意思。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敌人进村了——他们是循着柱子留下的蛛丝马迹,就是那些点点血迹进村的。
王大娘忙把柱子藏进地窖中。
敌人把村里人集中起来,让他们交出红军,否则就要大开杀戒。乡亲们都吓得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吭声,有的小孩想哭却被大人捂住嘴巴。
忽然,敌人小队长看到狗蛋脚上的草鞋,伸手把他揪了出来。小队长摆了下头,示意下属去搜查狗蛋的口袋,看看能否搜出有价值的东西,结果掏出来几个染着红色的杏!
小队长抓过杏闻了闻,似乎闻到了血腥味,然后狠狠摔到地上:“带走!”
“我是红军,不要为难乡亲们!”柱子过来了。
敌人小队长闻声看了看柱子,说道:“疯子!走!”
柱子裹着王大娘家的床单,脸上被王大娘用锅底灰抹了两下,猛一看,就像个不正常的人。
“我是红军,我是红军!”柱子大声叫道。
王大娘走过来,死死抱着柱子。
狗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就这样,他被敌人带走了。
第二年的春天,王大娘家门前,包括出山的小路旁,开满了一种小红花,五角星形状,跟红军帽子上的五角星一模一样,大伙儿就把这种花叫作“红军花”。他们以为,红军走到哪里,哪里就开这种花。事实上,这些花都是柱子草鞋上落下的草籽长出来的花。
多年后,确切地说是1957 年初夏,柱子来了。起伏的山峦披着绿装,有深绿,有浅绿,有嫩绿,深深浅浅。清新的空气中还透着一股庄稼的气息,小麦已经黄梢,再有一段日子就该收割了。村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高亢的鸡鸣,牛犊哞哞的撒娇声,小孩子的欢笑声……真好啊!柱子心里叹道。
得知柱子来了,王大娘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出院门。
看到王大娘雪一样的头发,苍老的样子,柱子愣住了。民政部门陪同来的小刘讲,王大娘因为思念儿子,眼睛哭瞎了。
“扑通”一声,柱子跪下了,叫了一声:“娘!儿子回来了。”
“是,是柱子吗?快起来,让娘看看。”王大娘说着,丢下拐杖,摸索着往前走。
柱子赶忙站起来,上前拉着王大娘的手。王大娘的手在柱子身上游走,颤声说道:“长高了,壮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