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医院的最后时光

作者: 管广静

母亲在医院的最后时光0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盛夏傍晚的五六点钟,太阳依旧散发着耀眼光芒。

穿过一楼老干部病区,二楼癌症病区,三楼化疗病区,终于来到了四楼的综合病区,我快步奔向病房。母亲半躺在床上,听到我的声音,皱着眉头的脸一下舒展开来。母亲视力不好,凑近,看到我一脸的汗水,心疼地招呼我坐下休息。

给母亲一个笑脸,我拿起纸巾擦汗。随后小心地打开带来的饭盒:一碗大米粥、一个咸鸭蛋、一碟小菜、一个菜包和一个肉包。母亲胃口不好,喝了一点粥汤,剩下的两个包子执意让我吃掉。遵从母亲大人旨意,我又拿出一盒牛奶,一边吃,一边陪她闲聊。

“听说老张带老婆回家了,他老婆肚子鼓得高高的,人快不行了。老张流着泪办了出院手续,回家准备后事。”

我一惊:“就是那个经常到病房串门的老张吗?”

母亲点点头。我把手中的包子一放,往重症病房跑去。

只见整理过的病床上空无一人,曾经躺在这张床上的人生生死死已了无痕迹。转头,我推开了医护值班室,打探消息。那个胖乎乎的年轻医生证实了此事,说病人家属要求出院的,具体原因不详,因为他不是她的床位医生。

回到病房,我和母亲唏嘘了好一会儿。

这时隔壁病房人声喧哗,母亲告诉我,陆老爹又回来了。母亲口中的陆老爹已是87 岁的高龄,陪护他的老太婆也已84 岁了。母亲刚来时因病床紧张,分到一个没有卫生间的病房,大哥和医生强烈要求,才调换到现在有两个床位的病房,这个病房另一个床位躺着的就是陆老爹。陆老奶说,都这么大年龄了,没什么不方便的。两天后,陆老爹和我们告别,说一个疗程结束,三女儿女婿从市区开车过来接他们去家中住一段时间,然后回来继续下一疗程的治疗。老两口家住农村,连续生了七个女儿,最后生的小儿子没能存活,这才打消生男孩的念头。陆老奶笑呵呵地说:“在农村传统观念里都想要生儿子,认为养儿才能防老。

现在才发觉还是女儿好,她们争着接我们回家生活。

不像我们村里的老杨家生了三个儿子,儿子儿媳推来推去,不愿意养老,最后老杨和老太婆去世时身边竟没有一个儿子在床前,还是邻居第二天傍晚发现的。”

陆老爹这次提前回来,怕是病情发生了变化?母亲让我去隔壁打声招呼,关心一下。隔着门缝,我看到病房里挤满了人,不方便打扰,又折回。听走廊的病友说,陆老爹怕是撑不过这几天。没敢把消息告诉母亲,只是说陆老爹不小心感冒了,女儿女婿生怕影响病情,所以才急送回来。

伺候母亲晚饭后冲澡,是我每天的必修课。原本手脚麻利的母亲,竟然力不从心了,大口地喘着气。

母亲说这个时间段前胸后背都疼痛难忍,要挨到晚上八点钟吃药后才能慢慢止住。自父亲离世后,母亲的身体也日渐消瘦,六十年的相伴,早已成为习惯,不言思念,却已入髓。父亲离世不到一年时间,终是抵不过病魔的摧残,母亲病倒了。把母亲带到医院彻底检查,得到的是癌症晚期的噩耗。那一刻我躲在无人的角落让泪水恣意流淌……

和哥嫂商量后决定不把实情告诉母亲,只是说过去的老毛病犯了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可是母亲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啊,每每看到我们兄妹背着她窃窃私语,她会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我们。有次,药效过去,母亲疼痛难忍,拉着流泪的我:“闺女,是不是你妈得了不好的病,告诉我没关系的。”“我是心疼你疼痛才哭的,不要多想,等病治好后我们就回家。你不是想回老家看看吗?到时我开车带你去。”我努力控制情绪挤出一丝笑容。

母亲很少和我们说起她曾经遭受的苦难,唯有清明节时,母亲带上年幼的我回乡扫墓,一边烧纸,一边在外公外婆坟前诉说她的悲苦不易,母亲的哭声惊起树上的乌鸦扑闪着翅膀“呱呱”地飞走了,我心生恐惧,哭着拉母亲要回家。长大后才知道,母亲十岁那年外婆得病去世,丢下外公和她及八岁的妹妹艰难度日,因母亲长得水灵,被下乡扫荡的伪军抓住,外公把家里所有能值点钱的东西全拿出来,又东凑西借,才把人赎下来。不久,母亲得了一种怪病,外公听从老中医的建议,让母亲睡在地上的草席上,每天以西瓜为食,以致母亲病好后看到西瓜一口都不想吃。在镇上她的二姨知晓母亲情况后,裹过的小脚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乡探望,说:“顺芹这孩子面黄肌瘦,可不能把孩子糟蹋了,还是我带回镇上生活吧。”老实巴交的外公长吁短叹,老婆去世了,女儿再离世,他可没法再活在这个世上了,于是就同意了母亲二姨的决定。

顺芹是我母亲的名字,这个名字有着时代的印记,放在那个时代有千千万万个,如乡间的野花,自生自灭。母亲二姨家有五个子女,二姨父在码头当工人,如今再添一口人,日子更是过得紧巴。顺芹非常机灵,知道用勤劳来换取容身之地,洗菜、煮饭、扫地样样都争着做,还帮二姨糊纸盒、搓麻绳贴补家用。是花,总会开放。顺芹长到十八岁,二姨索性做主,让她和四子季生定了亲,说亲上加亲好。季生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和母亲是姨兄妹,当时不懂近亲结婚会影响下一代,庆幸的是我们兄妹仨非常健康,惹得附近因近亲结婚导致生出缺陷孩子,甚至不能存活的人家羡慕不已,都说是祖坟冒青烟,护佑我们一家。母亲生下大哥不久,遇三年困难时期,父亲为减少人头口粮,随镇上的一些逃荒人群去往南京上海做苦力。母亲望眼欲穿,担心父亲安危,每天都会站在运河边眺望。晚年的母亲视力极差,她说可能是那时天天在河边偷哭埋下的。当改革的春风吹到小镇时,母亲和父亲也开始了他们的创业生涯,因运河河道需要拓宽,聚集了大批的挑河工,他们从卖早点油条、豆浆做起,工程结束他们赚了第一桶金,然后摆起了地摊卖生活用品,后来开小店制作月饼等面点,再后来开五金小卖部、大布店,一路披星戴月地坚持下来,用勤劳的双手让我们家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说起曾经的往事时,已是云淡风轻。她说从鬼门关走过的人福气大着呢,这不,拥有三个令她骄傲的儿女和学业有成的孙辈,已是心满意足,此生无憾!

搀扶母亲回到病床休息,顺手拿起换洗下来的衣服,端上脸盆,穿过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来到公共洗漱间。这个公共洗漱间没有电风扇,更别提空调了,只能借助病房空调溢出来的一丝凉气流转过来。

夜幕还没拉开,住院部的人大多已经吃过晚饭。洗漱池前,大大小小的碗杯、衣服是你方洗罢,我登场。在洗漱间拐角有一个间隔的小房间供人洗澡,门口脸盆挨个摆放,好似人在依次排队。这是一幢老楼改造的综合楼,设施不齐全,导致一半病房没有卫生间,无论是病人还是陪护的家属想洗漱只能到这里。

有时好奇,这些被病魔侵袭的病人和家属,应该心情低落、情绪崩溃才是,可是在这里从不见有人插队,也没见发生口角,大家一团和气。有的人进来看等候的人多,马上掉头,过会儿再来。有的人则一边耐心等候,一边闲聊。

自母亲住院后,我就是在这个洗漱间认识老张的。老张其实不算老,五十几岁的人,因为一头花白的头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多岁。老张非常健谈,喜欢到各个病房串门,而且乐于助人,所以整个楼层的人都认识他。因为老张,我和母亲也认识了同病区的一些病人和家属。因化疗掉光头发的李老伯脸色有些苍白,在老婆陪护下,一边等候洗澡,一边和身旁病友交流病情;大嗓门儿的刘大妈一边拉着孙子在洗头,一边训斥他吵闹影响到病床上休息的妈妈;洗衣服的一位中年男子则向一旁等候的刘大姐诉说正在化疗的大哥,躺在病床上还不忘即将上高中的儿子的学费情况;病区家属老常客张大姐笑眯眯地和大家打招呼,医生说她家的老陈明天可以办出院手续,等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再来复检……

站在天台晾晒衣服,看夕阳西下,周遭霞光溢彩,透过水泥砂浆的隙缝,几株小草沐浴夕晖在风中摇曳。那一刻,莫名地想到了“夕颜”这个词,每株小草,都是大地生命蓬勃的色彩。它多像现在的母亲,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还依然保持一颗从容的心,和我交代她的身后事:“邻居老王的儿子去世了,孙子上初中的事能帮忙就帮忙安排;那个被继母虐待逃学被我们家收留的小华姐弟俩如果再联系,一定要教育帮助他们;我走后你们兄妹仨一定要齐心合力,这样我到了你父亲那里也安心……”它多像这病区的病人和家属,既然无法抗争,那就努力学着坦然接受,接受这尘世的不甘,也接受这生活的缺憾。

“我走后,不要想念。过好你们的生活,就是对我最大的慰藉!”又见夕阳,母亲的话再一次地在我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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