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铁床上的母亲

作者: 魏然森

面对铁床上的母亲0

这天早晨,母亲在下床小便时塑料便桶倾斜了一下,她就摔倒了。便桶的高度不足30 厘米,母亲又是随着便桶的倾斜倒在地上的,按说应该没什么大碍,可母亲却受了重伤,左侧大腿骨和股骨头粉碎性骨折,像是一个塑料制品长期在太阳下暴晒后氧化了,轻轻一碰,“哗”的一下就碎成了渣渣,再难拼凑成完整的原形了。

妹妹给我打电话,张口说话就抽泣起来,说怎么会这样呢,轻轻一倒就骨折,是我没照顾好啊,还是老天有什么不好的安排啊,今年都骨折两回了。

我从晨睡的慒懂中清醒过来,内心却很冷静,仿佛骨折的不是我的母亲,而是别人的母亲。我跟妹妹说人年纪大了骨头脆得很,稍不注意就会骨折,你不要自责,更不要怨天,我们赶紧想办法给她治疗就是了。然后穿衣起床跑到母亲住处,叫来救护车把母亲送到了医院。然后很冷静地找医生,很冷静地去给母亲做CT,又很冷静地询问医生:像我母亲这种情况,还能不能做手术?做了手术有多大把握恢复如初?抑或我母亲这种极度虚弱的身体,上了手术台还能不能下得来?当医生说一切都不敢保证,建议保守治疗时,我又冷静地劝说犹豫不定的弟弟和妹妹:手术不做了,万一下不来手术台,还不如让她受点罪多活些日子呢。

母亲本在乡下生活,过了八十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比她大两岁的继父有些老年痴呆,我和妹妹老是从城里往乡下跑极不方便,就在妹妹居住的小区租下一套房子,二楼,把母亲和继父接到城里来了。他们俩的活动范围便局限在了两室一厅的87 平方米空间内:继父拄着拐棍,从客厅到阳台,从阳台到客厅,走起来一寸一寸地挪动,一天却要反反复复地走几十次。母亲则是在床上躺一会儿,再到沙发上躺一会,最多是到阳台上的躺椅上坐个三五分钟。第一次骨折就是在躺椅上坐了一会儿回客厅时,起身有些猛了,腰椎便骨折的。从此躺椅成了仇家,她再也不敢靠近那个害人的东西了。

照顾他们的重任大多落在妹妹身上——给他们洗衣做饭,给他们打扫卫生。母亲对妹妹说,就得你和你弟多照顾我们,你哥从小在你爷爷奶奶那边,我没管没问,我不能让他照顾我太多。妹妹对此很是不满,质问母亲:“你管我和弟弟了不假,可你给我们什么了?你给我们物质了,还是给我们爱了?小时候挨你无端的打骂倒不少!”

母亲的确没有给予弟弟妹妹什么,最起码没有给予妹妹什么,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父亲死后母亲改嫁继父,几十年间身体一直不好,不是今天有病,就是明天不舒服,她的情绪波动极大,总是对继父发火,总是抱怨继父无能,受了外人的委屈又总把怨气转嫁到妹妹身上,毫无征兆地就对妹妹破口大骂,不知缘由地就丢脸色给妹妹看。她在妹妹的记忆里种下的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但是母亲不记得她做过什么对不起妹妹的事,她只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哪家父母不打骂儿女?哪家儿女没受过委屈?她甚至觉得自己对妹妹恩重如山,没有她,妹妹就无法长大成人,没有她,妹妹不可能成为副教授一个月领一万多块钱的工资。所以她有底气让妹妹多照顾她,她也有底气在妹妹面前想发火就发火,想黑脸就黑脸。小时候妹妹总是提心吊胆,总盼着有邻居到家里玩。有邻居到家里玩,母亲的脸色就会阴转晴,说话就会和风细雨,妹妹心里就能舒服好一阵子。现在,妹妹不再怕她了,她丢脸色,妹妹也丢脸色。平时跟她说话也习惯性地带着火药味。最终母亲似乎有点怕妹妹了,跟妹妹说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怯意。但是母亲的脸色依旧难改,有事没事总是阴着。妹妹对我说:只有见了你,咱妈才会阴转晴,才会露点灿烂阳光。

母亲和继父一同住在城里的时候,我会隔几天看看他们,买点青菜豆腐,买点冷冻水饺,割点新鲜猪肉,和他们坐一会儿,说几句类似多喝水,别摔倒之类的话,便走了。半年多以后,继父离世,母亲搬到我们为她新租的房子里,妹妹仍旧给她洗衣做饭,仍旧给她打扫卫生,晚上还要陪她睡觉。但是白天却很难总是相伴在她的身边,因为妹妹还有工作。母亲就孤独了,冷清了,就盼着有人多和她坐坐。我就每天下午5点半或者中午11 点半给她送一次饭,顺便陪陪她。陪陪她也是干巴巴地陪。去时说一句“妈我来了,你吃饭吧”。走时说一句“妈我走了,明天再来”。其他时间皆是她在沙发上蜷缩着闭目养神,我坐在一边看手机上的新闻。顶多听她说说谁谁谁又来看她了,或妹妹又跟她说了什么新鲜事。我则基本不作回应,只是“嗯”“哦”“好”“我知道了”。我和母亲无话,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可以和母亲畅聊的话题。只有那一年她抑郁了,为了安慰她,我领她到地下萤光湖景区旅游时,犹如神助般忽然和她说了许多话,此后再也无话可说。我自己也恨自己怎么就和母亲无话,但我无法改变。

但是母亲却是真的见了我脸色就会阴转晴,真的就会露出一些灿烂阳光。为什么,她没说。从来没说。只是有一次她说自己老是心慌,我给她号脉看看脉搏跳得快不快时,她忽然抽泣着说:“儿啊,你能混到今天这一步真是不容易啊!家里一个能帮你的人都没有,全靠你自己。你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啊!”或许,这就是原因吧,她没管过我,没有给过我爱和温暖,她觉得愧疚,本是亲人的却有了客情,她不好在我面前发泄不好的情绪,不好跟我实实在在地表达需求与痛苦。或许,她还以为这样是一种对我的补偿也未可知。

母亲把继父送回老家安葬了以后,曾想留在老家不再回城。她说一个人住在那么高的楼里太难受了,与其孤孤单单地在城里睡那暄腾腾的沙发床,还不如高高兴兴地在乡下睡在硬邦邦的铁床舒服呢。铁床是弟弟崇民给她焊制的,她睡了二十多年了,一张破草垫子,一床旧棉褥子,长时间不更换总是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但她就是喜欢睡在上面,就是觉得睡在上面舒服。

我和弟弟妹妹尊重她的想法,没再强行让她回城。可处在老年抑郁中的她一天不见我们,尤其不见弟弟妹妹,就会挨个打电话:“你们怎么都不来呀,我一个人在家像没有主儿的猫儿狗儿一样,都快疯了。”弟弟妹妹就赶紧跑回去,或打电话让亲戚邻居去看看她。有一天,弟弟在外有事去不了,妹妹也有事情正在处理,她急了,在电话里又哭又喊,说你们都不管我了吗,我这辈子白养你们了吗!妹妹气得不行,赶回去与她吵了起来。母女俩你来我往,恶语相向,爆发了一场哭叫怒骂的战争。母亲说,我怎么不快死啊,和老头一起死了也就甭用麻烦儿女了。妹妹则哭着说,那你怎么不死啊,拿这话吓唬谁呢!战争结束,妹妹带着极大的委屈往城里跑。母亲则给我打电话,抽泣着说:“儿呀,我刚才和你妹妹吵架了,气头上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你妹妹生气了,跑了。你劝劝她,别跟为娘的一般见识哈!我一辈子了,就这臭脾气。”妹妹回城以后来家里找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说着内心的委屈,数落着母亲的种种不近人情。这也勾起了我在心底里埋藏已久的对母亲的怨恨,说,她要明理懂事有个好性子,咱爸当年就不会死了!却又不想就此说太多,怕说多了妹妹不高兴。因为我很清楚,对于母亲的种种不是,妹妹抱怨数落可以,我若提说,她就立生反感。这就是母亲与子女在感情上实亲与虚亲的区别——从小生活在母亲身边的妹妹尽管并未得到太多温暖的母爱,但对母亲,她是实亲;而我长久不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情感的间隔度太大,是虚亲。但是站在兄长的角度,我也要劝说妹妹:母女吵架很正常,谁家母女不吵架呀,别往心里去。最后说,还是让妈再进城吧,在乡下太难弄了。

母亲再次进城,我们做好了让她长期住下去的打算。但是母亲只住了三四个月,就发生了两次骨折的事。这恰是母亲84 岁的年头,民间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母亲偏在这一年先后两次骨折,无论我们信不信邪,都觉得母亲的生命一下子进入了倒计时。真的是进入了倒计时。

风俗中,生命进入倒计时的老人是不能再待在外面的,于是母亲回了乡下的家,躺在了那张她始终觉得最舒服的铁床上。这一躺,母亲就再也无法起来。这一躺,母亲需要24 小时有人陪护和照顾。不管你有时间没时间,不管你忙不忙。

妹妹再一次挑起了这份重担。她退休了,曾想兼职做点什么也没做成,儿子结婚后还没孩子,她的时间比我和弟弟宽裕。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种不由自主地想陪在母亲身边的念头,不然她不放心。

母亲的大铁床斜对面安了一张小铁床,妹妹就睡在小铁床上。起初的几天夜里,母亲那条骨折的腿疼得厉害,常常三更半夜呼喊:“怎么这么疼啊!怎么这么疼啊!快给我看看呀!”妹妹就赶紧爬起来去看看。“看看”自然是止不了疼的,吃止疼药也减轻不了多少。但是只要母亲叫喊了,妹妹就得赶紧起床去安抚。安抚的时候,母亲不哭,妹妹却泪如雨下。那泪水里饱含了一个女儿无以计数的对母亲的心疼。曾经有过多少对母亲的不满,此时也化为了乌有。

母亲居住的院子是弟弟崇民的鞋厂,两亩多地,极为阔大。生意兴隆时,这里有几十人工作,热闹而嘈杂。近两年经济下行,生意难做,弟弟从老板变作了别人鞋厂的修理工,晚上8 点多才能从四十公里外赶回来。车间里是有三两个妇女还在工作的,大小机械的错落声响让白天的院子不至寂寥。母亲在白天里也就安静得很,不喊不叫,只是昏睡。妹妹除了做做饭和给母亲换换尿不湿,似乎无事可做,就看《王阳明传》,看我新出的《野地里的荞麦》。但是晚上,从工人下班到弟弟崇民赶回来的这段时间,整座院子对于妹妹来说便空旷寂静得有些吓人。有天晚上,弟弟直到10 点也没回来,妹妹就崩溃了,给我打电话,给姨父打电话,给她要好的朋友打电话,哭诉着她的恐惧,哀怨着日子的煎熬。我想,妹妹或许有些更年期抑郁吧,不然怎会突然这样呢?就说不行咱们三个轮班吧,别你一个人在那里熬了。妹妹说行,要不然我可能坚持不住了。但是第二天她便打来电话,说还是以她为主照顾母亲比较好,你白天工作忙,晚间还要写东西;弟弟崇民现在极其困难,好不容易找了份一月六千薪水的工作,老请假丢了怎么办?母亲这样子还能活多久呢?咬咬牙我怎么也能撑得过去。然后,她把妹夫喊来,让妹夫陪她承受煎熬。

然而母亲这样子到底还能活多久呢?乡间里总有一些神神道道的女人,可以根据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测算其最后时间。妹妹找这样的女人给母亲测算了一下,说农历九月十月是母亲的大限。说话时间是农历七月,如果测得准确,母亲顶多还有一百天的时光。我去看母亲,妹妹把话说给我,眼泪唰唰地流个不停。嘴上却说,如果躺在床上只是受罪,真不如早点走了好。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没有害怕母亲走,也没希望母亲免于遭罪早点走。我的心里波澜不惊,平静如水。依如母亲两次骨折时一样。

我每周一次或两次去看母亲,妹妹有事要回城了,我和妻子便去替她。但是我们在那里,母亲拉了尿了不喊我们,而喊弟弟崇民。崇民弟弟有时会从别人的厂里请假回来忙自己小厂的事,这样母亲一喊,我就跑到车间去喊他,他就跑到屋里给母亲更换尿不湿,擦洗下身。这个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躲出去,不想看到母亲光着下身的样子。如同去了别人家,本能地躲避别人家的母亲更换尿不湿的场面是一样的。而母亲也是排斥我这个儿子看到她换尿不湿的,不仅排斥我看到,也排斥妻子看到。有一天我们又去替妹妹,崇民弟弟没在家,一整天的时间母亲都没喊自己尿了或是便了,我鼓了好几次勇气想问问她需不需更换尿不湿,竟然一直没有张开口。妻子倒是问了,母亲说没有,也没尿,也没便。可在以前,她是每天都要换一次的。

母亲的臀部起了褥疮。尽管给她买了空气垫子,让铁床变得不那么坚硬,但她仍在躺了两个多月后起了褥疮。老人们说,卧床不起的病人如果起了褥疮,离去那个世界就不远了。妹妹发现后又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哥,咱妈起褥疮了,这可怎么办呀?”我赶紧找医生询问用什么药可以治疗褥疮,并告诉妹妹就地去买,买了赶紧给母亲用上,以免延误病情。第二天一早,我和妻子去看母亲,却不敢直视母亲起褥疮的部位,只能听妹妹讲述。妹妹边讲述边流泪,我却只是静静地听,直到她说,那年咱奶奶摔倒骨折也卧床了,她起褥疮没有?我在一瞬间泪水唰地涌到眼眶,一下子想起了祖母卧床时的痛苦样子,赶紧把头扭到一边,说没有,她卧床时间短,没有起褥疮。心情却好半天才平复下去。我恼恨自己怎么会这样,提到逝去已快二十年的奶奶就会情绪激动,母亲就在眼前承受痛苦我却无动于衷,母子间的那份有间隔的感情真就那么难以被理智拉近吗?

农历的九月即将结束,母亲的褥疮竟然痊愈了。这真是奇迹。或许她的大限不再是九月十月,如同她小时候有算命者说她活不过三十岁,就连她的母亲也经常说她身体病弱不可能长寿,她却活到了84 岁依然健在一样,或许上天还有许多的时日给她,让她与死亡继续缠斗吧。

我让三叔从石棚老家送来一张香椿木的老式床给她用,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不,我不用木床,我就睡这铁床!”

看看,母亲和铁床,缘分不浅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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