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史家计六奇

郭沫若的文章《甲申三百年祭》影响深远，此文大量史料来源于无锡乡间史学家计六奇所著的《明季南略》《明季北略》。“明季南北略”的价值，在于它保存了明清之际的重要史料，特别是丰富的农民起义史料。

1

计六奇，无锡人，生于明天启二年（1622年），字用宾，号天节子，别号九峰居士。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江南富庶人家，到他这一辈时，家境清寒，故年少时常寄读于邻人的私塾里。他在《明季北略·卷十六·岁饥》中说：“七月，时张真人经锡。是时比年旱歉，谷贵人饥，予随内父（岳父）杭济之先生读书于洛社，道中青、赤、黑诸色虫，长可五寸许，纵横塍畔，几无下足处，丛噉禾菽。予于杭氏斋中，每啜荳粥。”

据学者任道斌考证，计六奇的父亲是无锡乡间较有远见的读书人，他曾到过南昌、滁州等地，结识了不少好友，眼界视野因此得到拓展。他常常给计六奇讲述所见所闻，如袁崇焕宁远保卫战、吴适任南都户科给事中刚正不阿的故事。这些轶事遗闻，给求知欲正盛的计六奇带来难忘的印象。

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21岁的计六奇跟随岳父杭济之在舅父胡时忠家读书。胡时忠是明末官吏，因有京师和地方从政的经历，又饱经宦海沧桑，故立论笃实，见地卓尔，所著《孔庭神在录》《冷香斋集》《怀古堂文集》等诸书，使得计六奇了解到许多官场秘闻，影响着他对当时明末朱氏王朝的观感。在《明季南略》《明季北略》中，他屡屡地提及舅父对他的影响。

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计六奇亲身经历了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入北京，推翻明王朝。接着明将吴三桂勾引清军入关，荡平农民军，鼎立清室。第二年，清军南下，灭绝人性地屠城扬州，先后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城灭”。当时在江阴教私塾的计六奇目睹了膏腴之地瞬间成为废墟，尸横遍野。明清鼎革所激起的血雨腥风，让他对明室的昏庸无能感到叹息，又对清朝军队骄横暴戾激起的反抗报以极大的同情和崇敬。《明季南略》中记述：“都督满街走，职方贱如狗。搜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指马士英专权）。”

清顺治三年（1646年）冬，计六奇的好友王谋起义抗清，兵败被杀。计六奇看着身边许多亲人、学侣、乡亲大义凛然地投入抗清斗争，虽因力量悬殊而失败，但百折不回、肝脑涂地的民族气节，深深激发了计六奇的民族责任感，他在《明季南略·卷四·总论起义诸人》由衷感叹：“是以羊投虎，螳臂挡车，虽乌合之百万，亦安乎！然其志则可矜矣，勿以成败论可也！”

清顺治六年、十一年，计六奇先后两次应试于江阴、镇江。虽均未中第，但考场上士子以诗文反清、海外孤臣“知其不可为而九死不悔”的气概，深深激励着计六奇，他决计放弃入仕的念头，走上著史彰义的道路。

2

计六奇对明清两朝兴替有着深刻体验与思考，他广泛搜集材料，深切解读，经过长期系统的准备，开始著述《明季南略》《明季北略》。对于这两部著作，他倾尽心血，不是简单罗列搜集来的材料，而是认真地分析选择，努力通过史料还原历史事件的真相。他在所述史料下，尽量注明来源与出处。于有疑处，则注记以待详考。张崟先生概括两书七种义例，即：异说并存例；众说纷纭，从其多数例；传疑例；存疑待考例；互见例；书爵书名例；编年不编月例。

据张崟考证，计六奇写成《明季南北略》虽在康熙十年前后，而相关史料的积累搜集则远在明清之际，他10岁过淮上（今江苏淮安、盱眙，安徽五河一带）时便喜听乡亲谈农民军事。清顺治六年，他由无锡赴江阴应试时，听闻同舟人谈起史可法率领扬州军民阻挡清军失败，扬州城破守之事，亦随听随记。

长期的辛勤著述，使得计六奇视力受损，但他始终不改初衷。期间，他的表弟胡鸿仪把家藏京抄、邸报、弘光朝疏参揭贴等资料全部提供给他。当这两部耗费数十年心血的巨著完成时，他已66岁。他在《志感》中说自己“身居贱末，不附青云之士”，但他并不因此妄自菲薄、忘记读书人的责任。他认为，著史当“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表彰忠义贤士，退诎势利熏心之小人。谢国桢先生称他“（天）启（崇）祯事迹以及明之微绪余烬，皆收于书中”。

3

历史上，有的人生前声名显赫，死后销声匿迹；有的人生前寂寂无名，殁后声名与著述远播。身处江南无锡乡间僻壤的计六奇显然属于后者。他一生读书再教书，始终是一个穷书生。他身处明亡清兴、清朝统治下的文禁时代，虽有恢宏著述，亦不能刊刻流布，以至于使他的事迹不为世人所知，甚至他的具体卒年也无法详考。现在人们仅仅依据他在《明季南北略》中的手记，得知他在66岁时，依然能激扬文字，健笔著述。

《明季北略》全书二十四卷，志北都时事大略，启始明神宗乙未年（1595年）努尔哈赤发祥于东北，下至明思宗甲申年（1644年）吴本桂引清兵入关占领北京，书中记载了这五十年间治乱兴亡之事。计六奇在《自序》中说：“国家之兴废，贤奸之用舍，敌寇之始末，兵饷之绌盈，概可见矣。”《明季南略》十六卷则上起甲申五月明室南渡江南金陵，成立弘光王朝，下记清顺治辛丑（1661年）永历帝被执缅甸，终于康熙乙巳年（1665年），叛臣洪承畴死于福建，志记南方各界反清运动之大略。

“著书纵具阳秋笔，那有名山泪万行。”据任道斌考证：“《明季南北略》虽成书于康熙十年，然而清初的文禁使其被列为‘禁毁书目’，一直不能付梓。直到嘉（庆）道（光）间文禁稍有松弛，才有北京琉璃厂半松居士木浩本刊行于世。尔后，光绪十三年（1887年），上海图书集成印刷局刊行石印巾箱本；民国初年，商务印书馆刊行铅印本，风行百余年。”但令人遗憾的是，由于文禁，这些刊印的版本大都经过了大量删改，直到1956年张崟在上海来熏阁发现了清初抄本。抄本不仅多出七八万字、六十余条，而且编排有序、标目清晰，订正了通行版本中的许多讹误，恢复了诸多因避讳当时执政者而删除的文字。张崟认为，“《明季南北略》的价值，本来在于它保存了明清之际的史料，特别是保存了丰富的农民起义史料。记述农民军起义领袖人物的尤多。抄本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未曾见过的书目，如堵胤锡著《十四朝史纲》、郑之珖《明书》《罏史》《记难》《椟菴文集》。”

抄本的出现完成了计六奇生前一直主张的“天下可乱可亡，而当时行事必不可泯”的心志，终于完整呈现于后世眼中，他秉笔直书、嫉恶如仇、充满正义、贬斥势利、褒奖贤良的史才、史学、史识、史德相伴《明季南北略》的流布，使人读其书而崇尚其大义，尚其大义而想为其君子，并想见其人。

编辑 许宵雪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