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凌云诗歌代表作品选

作者: 池凌云

手 珠

每一颗都是望向虚空的目光凝结。

漆黑,明净,给未成熟的仙境

以圆润的果实。教我满怀柔情

以一种我还未学会的爱。

我不再惊讶于它能改变血液

像种子一样生长。我相信

一颗碎成两瓣的珠子能愈合。

如不能依靠它,我最终也能独自完成。

2010.8.15

此刻,奔涌的大海

正回到一滴安静的水。

没有一首歌属于我!

它的心空悬

深蓝色的囊让它看上去更美。

没有一首歌属于我!

2007.5.26

在印度大地上

赛格王树和以丽安树站在一起,

看见有人跌倒,却以无言来约束自己。

牛拉着装满甘蔗的木板车,

赶车人没有扬鞭,来自大地的甜就要回家。

步行的人们时常停下来歇息,

陪伴心中的神,或等待下一缕阳光。

几个孩子荡着树枝做的秋千,

有时离天空近一点儿,有时离大地近一点儿。

2005.12.20

让枯萎长高一点儿

让枯萎长高一点儿,再去收割。

让接骨木,接住渴念死亡的沟槽。

让灰色的嘴唇独自言谈。

让天黑得晚一点儿,草木在地上画出颜色。

让泉水带上微光,经过绝望的黑洞。

让笔锋站立,刀斧自己出门。

2011.10.29

赶灵魂

每一次我从医院门口经过

总是低着头,眼睛躲避着别的

被疾病折磨的人。

为了乞讨,残肢者露出结痂的伤口

畸形的躯体,趴在地上,

他们身边都有一个放零币的碗。

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我也无力。有一些疾病

需要赶走灵魂,躯体才能健康。

我一次次赶灵魂,不去看比我更痛苦的人。

看到他们,我的痛和孤独会加深。

而我能承受的已经有限。我关闭自己

测量这卑怯……骤然而来的沉默。

我感到羞耻。身后,他们早已消失,

没有人知道我的贫乏——这难以完成的

苦涩有限的爱。

2013.8.14

谈论银河让我们变得晦暗

流动的光,最终回到黑色的苍穹

我们寂寞而伤感,像两个木偶

缩在窘迫的外壳里

某一颗星星的冷,由我们来补足。

在大气层以下,我们的身影更黑

或许银河只是无法通行的游戏

看着像一个艰涩的嘲弄

它自身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而如果我们相信,真有传说中的银河

这样的人间早已无可追忆。

2009.8.26

黄昏之晦暗

总有一天,我将放下笔

开始缓慢的散步。你能想象

我平静的脚步略带悲伤。那时

我已对我享用的一切付了账

不再惶然。我不是一个逃难者

也没有可以提起的荣耀

我只是让一切图景到来:

一棵杉树,和一棵

菩提树。我默默记下

伟大心灵的广漠。无名生命的

倦怠。死去的愿望的静谧。

而我的夜幕将带着我的新生

启程。我依然笨拙,不识春风:

深邃只是一口古井。温暖

是路上匆匆行人的心

一切都将改变,将消失

没有一个可供回忆的湖畔。甚至

我最爱的曲子也不能把我唱尽

我不知道该朝左还是朝右。我千百次

将自己唤起,仰向千百次眺望过的

天空。而它终于等来晦暗——这

最真实的光,把我望进去

这难卸的绝望之美,让我独自出神。

2010.4.30

从一座房子到另一座房子

从一座房子到另一座房子

再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

这是一个什么游戏啊——

我们曾轮番躲在衣柜里

不出声,不让别人找到我们

一切爱所需的训练:看谁的孤独更持久。

后来,我们忘记了要去找到对方

习惯了默默无闻地生活

宛如躲在一个大箱子里。

然而,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你再也不会来找我

我们早已是没有名字的失踪者。

2008.2.27

废弃的灯塔

在岛上,我们寻找一座废弃的灯塔。

在一座多年前被废弃的灯塔中

我们寻找一盏灯。

我们迷路,却像被一种力量追逐。

咸涩的风,给我们不可见的网

把我们引向变暗的波涛,

并被一个空洞的建筑吸引——这里

曾涌出光的飘带。一段被遗忘的

誓约,被留在途中。

我们望着失去透镜的空洞,

默立,开启渐远的记忆,

在高处翻卷的碎浪和呓语:

那些数过的漆黑之夜。

那些回响歌声的暗礁。

那些仅存的内陆。

2021.1.16

笛子呈现

我整天怀着一份隐秘的感情

念想一支笛子。

不是因为独奏,或者合奏

而是那一个清凉的吹孔后面

紧跟着一个膜孔,

不能错位的六个按音孔

和两个出气孔。在一条直线上

它们如何引着锋利的小刀

让自己变得圆润光滑。

吹奏的人与聆听的人

用声音相见。就像水和水波

之间的震荡。难的是

一个孔与另一个孔之间

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

这是笛子的艰难时刻。

而所有技艺都是神圣的,

这仪式已经流传了数千年,

吹奏与寂止的融合,

绵绵无尽的涌泉。被烤热

把一节白竹或紫竹调得

笔直。捅节,捅节。以浪涌的

弧度,以平头的圆铁棍

把每一节都捅穿,

让内壁光洁如压过的铁轨

等待饮泣的逆转,

或聒噪一丝艰难的光华。

当一只熟练的手,在笛子的一端

放进软木塞,再用铁棍

轻轻推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它的喉咙没有因此而哑掉。

只有使用笛子的人知道,

温度能使音阶发生变化,

这是一切笛子的秘密——

它为美的旋律燃焰,却无法

为全部受难饮尽鸩酒。

2010.7.14

所有声音都要往低音去

日出时,所有声音都要往低音去。

夜的运动把伸出的幼芽压碎,

露珠与泪珠都沉入泥土

一切湮灭没有痕迹。唯有

盲人的眼睑,留在我们脸上

黑墨水熟悉这经历。一种饥饿

和疾病,摸索葛藤如琴弦。

我们的亲人,转过背去喘息

他们什么也没说,他们无法洗净

身边的杂物。黑夜的铁栅

在白天上了锁,没有人被放出去。

没有看得见的冰,附近也没有火山。

2010.10.9

给大雁唱一支歌

我不知道在黑暗里除了我之外

还有谁不肯带着苦涩睡去。

而道路已经模糊,隐退的田园牧歌

滑过一声声哀鸣。

在黑暗里,一颗星星就要结束。

我不知道是谁越过榉树

长出蓬松长翼的手摸到一段陡岸。

在黑暗里。在黑暗里。

有人已经进入睡梦,我不知道

将发生什么,是谁又长出长翼。

但我梦见,我们集体

给岛上的大雁唱一支圣歌。

2017.6.13

在泰顺,看一个人制作陶艺

他用水将双手沾湿

把一团黏土捧在手心

揉成一个圆柱,

放在圆轴转盘上。一个使者,

要求我们屏住呼吸。

“你要制造什么?”

他没有回答对他提问的人

开始进入深深的静默。

手一无所需,让黏土升高,

又在里边掏出一个空空的圆。

他手指间空气的流动在加速,

水在黏土中稳定地吸引所有粒子,

鸟的羽毛与海洋的波浪

升起,遵循着一个沉默的人的指引,

一只水罐出现。

而他的脚还在踩着电动踏板,

给圆轴加速,他的手继续滑行。

手,已经超出了他的需要,

就像在睡梦中,渴望进入一道光,

一只水罐在他的手中醒来

又倒塌。他的嘴里

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我几乎能看到那只水罐

涌出一股暗流,却突然一跃

在无声中消隐。有些事

发生时总是那么突然,

我不知该如何理解这内在的含义,

我们灵魂某一刻的隐秘肖像:

一团黏土,曾抵达现场。

而这种寻觅,是它的痛苦。

2017.12.12

寻找一间打铁铺

无数次,我在夜色中匆匆上路

寻找一间打铁铺。

我走遍一条条大街小巷

寻找那被熔化的铁,那奋力

高高举起的大铁锤——

无数次,我从变旧的日子中出来

四处寻找一间打铁铺。

我猜想,总有一些铁匠守在炉边,

吭哧吭哧地拉动风箱,

把通红的炉火烧得更旺,

让火光冲破沉闷的黑夜,

像一种爱抚,穿破黑暗。

我一开始很兴奋,披上一件单衣上路。

我在路上疾行,脸上泛起红晕,

后背出汗,两眼捕捉楼宇和旷野中的光。

我每天出门,都在寻找那间打铁铺,

直到一个又一个寒冬来临。

我最终没有找到它。我的两眼

因漫上泪水而看不清道路。

但我知道,就在某一处

一定有一间打铁铺隐藏在那里,

铁匠们在用大铁锤狠命敲打烧红的铁器,

那火红的解冻层

原先是铁浆,后来露出锋刃——

一把刀慢慢成形。

2015.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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