伎乐铜屋 [组诗]
作者: 桑子大地曾背负着秘密
藏匿在生命温暖的内部
——题 记
坡 塘
当水被圈禁 塘就是一头生锈的猛兽
它常用意念吞噬万物
白天它用磨亮的铜镜照见永恒的太阳
夜里它伸出隐形的利爪
想象爬行、啮齿类动物
如何落入口中
积满淤泥的塘底用它全部的力
把精密仪器般的记忆推回岸边
一座倒立的塔建在嗡响的山麓
深井水泵一样强大的心脏抵御着
时间的侵蚀
水滴像无数信徒
在四面壁垒中获得自身
一时不知该向上还是向下
但见新枝摇晃,夜色荒芜
湿热的大地之血
——如凤鸟向天鸣如重楼
如大地的镇纸
如未卜先知
大地之霜
许多人已把自己交给了秽土
或飞翔或下坠
或激情或愤怒
或长调或短歌
如此
从过去流淌而来注入此时此地
一片土地一个时代或任何文明
所有人都将进入不会终结
没有止境的诞生与创造中
他们看到一个英雄在复活
看到既伟大又渺小的自己
他们在颤动
当他们听到了鼓声磬声丝竹管弦之声
乐伎在追念着角色
反抗命运
大地已埋好勇士的头盔
众人翻越山谷■过河流
这是词语和声音的舞蹈
聆听者从无限中被驱逐
他们的牲畜和财物被掠夺
站在罪孽和苦难的轮回中
冰冷的青铜曾刺入肉体
带着黏稠液体的血肉横飞
再重重地砸在地上
如同铅块沉入永夜
但有一天,成对的花蕾会绽放
那从肉体和腐尸中喷射的火焰
将成为极亮的光
在洞穴和墓地间散开
如桂冠上镶嵌的宝石
大树的根
会从地表深处举起整个山谷
想象人类的毁灭与世界的奇迹
最敏捷的骑手是时光
所有的一切都被甩下
成群的鸟儿将唱着黑色的音符
从天空让出道路
盔甲被悬在树梢
春之祭
强光正将阴影聚拢
战马嘶鸣——
谁在弹拨这世界新的秩序
师旷开始模仿雨声、雹声
和龙吟虎啸之声
脉管里的雷霆开始觉醒
军号、铠甲的摩擦声和
大军的鏖战——
这最广阔的音域
农人在地里耕种
阳光在他们的脊背上光芒万丈
弦背如长弓
白光聚拢又如群鸟惊飞
越人手持铜剑聚于会稽山北麓
曲终或崩裂的心弦
如新月如出征
如胜仗
如生死离别
如永恒的旁白——
盔甲和武器曾散落在四周
勇士的尸首正在腐化分解
成为蠕虫、苍蝇和鸟雀的盛宴
听,战士们的遗骨在高声喧哗
“只要有一个活人,我们就来,我们就来”
乐师笙笛如诉
磬声如腰刀拖在地上发出铿锵之声
萎谢的葡萄藤开出疯狂的星点的花
要如何命名绝望
青铜的屋顶有鸠鸟
有人抚琴弹奏
有人执槌鸣鼓击磬
有人捧笙吹曲
他“长颈鸟喙,鹰视狼步”
我们跽而歌
不久黄昏降临
青铜开始泛出蓝绿色、红色和黑色
只听见斑驳的风在夜里古老的回响
如时间之诡辩
如历史之克制
时至今日
我们仍跽向万物而歌
认领我们的视觉、听觉、肉身和久远的记忆
耆 夜
杯盏盛着隐秘的太阳
昏睡袭击了所有人
过去消失
未来迷茫
闪电从大地滚过如陨石擂击
光破碎
太阳的血流向四面八方
晒热的石头曾给远道而来者忠告
世界广阔 居留之所如此狭隘
黄黑条纹的胡蜂繁衍着世界
果实分辨着季节
时间从大地裂缝处涌出
汁液从根茎处向枝叶迸发
如我们在密林间穿行
城池沦陷后
只剩红的烈焰
接近雄辩或无限的沉默
在所有声音的交响
色彩的交融中止步
船队启航的喧哗声如新的浪潮
太阳在荆棘丛拨动时间的指针
每个时代都有一个发光的轴心
直觉的
偶然的
不确定的
少数人或者无限的大多数
另一个时间和未来的记忆
——皆是意义之外的真相
人之子
大鸟用长而硬的喙
啄树上的虫子
树干闪出火花
在“钻木取火”之前
燧木与我们分享了原始的冲动
光在事物的表面
只有热才深入其中
洼地,洞穴,矿井
火的秘密无法揭示
它与爱的双重原始性
这被注入活力的光线
这头贪得无厌的动物
正饕餮着大地的气息
抚摸只是理想化的摩擦
含火的东西孕育着生命
生育之火和使万物成熟的火
只要这种摩擦足够温和与持续
火在成为木之子之前
首先是人之子
唯物主义在幻想
理想主义在行动
稍纵即逝的一切
神秘的在与不在
不要去触摸鹰的眼睛
蛇和蛙在塘里翻滚
一齐憎恶阳光
堂·吉诃德在森林里穿行
抖落春天如鸡毛蒜皮
果子悬挂得太高
像示众的头颅
动荡是一桩惊心动魄的事
金色的光像自由
它们聚在一起很危险
这是最长的一天
我们重新遇见下山的太阳
与逝去的人在一起
像从未走散——
大地上所有不朽的事物
我们轻率地爱 漏洞百出地生活
轻而易举获得又失去
火车从胸膛穿过而毫发无伤
我们赤手空拳被派发前线
我们坠入爱河
赞美闪光的液体
我们成为猛兽
啃噬自己的躯干
通过秘密的通道实现大迁徙
我们已不再谈论历史的真相
只清洗月亮、星星和所有会发光的东西
火蜥蜴
到处都是不能碰的水珠
裸体的少女靠近枪和其他发射器
雨中的炮弹画着骷髅魔鬼海盗和恶龙
以及希特勒墨索里尼或东条英机的头
遭到棒打
这里野蛮的动力赛过一切奔跑之物
伟大的直升机随时准备蜇人的昆虫
机械师在机身上涂上
愚蠢的蓝、黄或红色
许多战士都很年轻
他们住在这森林里已经三个月
他们用火炙烤食物,又害怕火
火常带走他们的兄弟
他们在路旁挖壕沟
硬路基下的冬雨和雪血一样渗出
他们运送火炮
炮口就是活火山口
他们喜爱的女人就坐在活火山口
涂满油彩的裸体
再无他神
生与死的问题多么严峻
那个冬天很短暂
伐木工人在林子里伐木
叽叽咕咕
棺木都是上好的
炮火嗷嗷尖叫
出没在毒蛇打盹儿的地方
生 民
每个孩子都是小普罗米修斯
想知道一开始就被禁止的事
到底有多糟糕
他们点燃了草垛
纵火者是一切犯罪分子中最隐蔽的
火光冲天
泛着奇特的红光
赶来灭火的女人
正好也长着泛着红光的突出的颧骨
一桶水打在太阳脸上
雌性的火扑灭了雄性的火
女人创造了世界
如土地永远值得依赖
现在胜利的火在燃烧
是庆典也是凭吊
无数隐匿者成为他者
无数枯竭者、厌倦者从消逝之物上
看到了自己
破 晓
黎明是水落石出的结果
善变的蜥蜴不会告诉你
森林里的树木和地下的死亡都在生长
荒野正向四面八方展开
速度超过了任何移动的物体
太阳砍斫了我们
在我们身后留下了发黑的印迹
据说我们的祖先在种子发芽
和豆子结荚时能通晓未来
眼泪在分毫不差的时间里
为村庄祈福
一切变化和变化中的一切
从自身分离出来成为他者
众人在体内生长
成为外部的自己
无一例外
一部分自己吞没了自己
川流不息中多么清晰的隐藏
许多世纪过去
太阳仍深陷蔚蓝
花斑鸟仍在啄食
这是寂静的一部分
那个过时的你可能是无数个你
以终结某一刻而永存
整个世界无数人的命运
一切精准地发生与命名
我们太老又太年轻
既悲伤又喜悦
鹪 鹩
月光似白色新袍,阴影处
有血的污渍
蛙声如大雨如金戈铁马
此地是大海亦是战场
鼓鼙擂响
从河滩、矮灌木和云中传来
大海开辟出一条黑色甬道
旋涡盘根错节
怒涛如大火
黑夜吐出千万条白色的舌头
世间所有的不安悬挂在每个人头顶
昨晚一只鹪鹩来造访
它陷在自己身体古老的旋涡里
在新鲜的沟壑边
一群年轻人喝着血红的月亮
他们锋利的铁锹曾抵达墓室
切断了自然主义死者长出的根须
坝址遗迹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属于另一时光
阳光切割着山体
水滴是最小的神
从阴影处爆发而成为太阳的支流
致密的云回到一滴水
花朵重回种子的内部
在所有好的事物和坏的事物当中
把秘密吐露给我们
新鲜的纯粹的想象之物
抵入源头和逆流的暗处
赶在成熟的季节来临之前
阻止一切水到渠成
远去的逝者和复活的细节周而复始
原野和高山是它的一部分
盛大的游行包罗万象
来自母腹的一往无前
高涨的流水承受群山的重量
如刀尖抵入我们呼吸
来自上游的梦覆盖了我们
永远的激流 发源于未来
它在体内汹涌
众人借助浮力从灰暗的底部上升
光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蛰伏在令人信服的时间里
据此 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可以说现在 说将来
那持续的炽烈与不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