哞哞声里

作者: 徐徐

哞哞声里0

收破烂的老头将一条扁担往两个竹筐上一横,坐下了,嘴里哼着小调,卖眼观瞧。他在洞庭街上来往十来年,有时站在街边和我唠几句家常,我们几成熟人。他又叫住我,说他家的牛生了双胞胎,连着三年都是双胞胎,个个都是疙瘩钱哪。他说恨不得让牛吃盒饭,他来吃草。诚诚恳恳的语气。

我明白他的心意,类似的心意我也有过。有一年冬天,家里请人犁地,牛拉犁拉得周身热气腾腾的。等歇工的时候,牛倌吃肉喝酒,牛努力地吃着一堆干草,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无辜,看得我打心里觉得实在对不住它。过了一会儿,牛倌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豆撒在草上,它依然吃得不紧不慢。牛倌拍拍它的背说:“好好吃,后晌还有一块地要犁咧。”它抬起头,发出“忙”的一声,像是应答了。

牛“哞哞”叫,羊“咩咩”叫。在我老家,拟声却不是这样的,我们管牛的叫声叫“忙,忙”,羊的叫声像是“米啊,米啊”。后来我念书看见“哞”字,读成“忙”。老师笑说,这是我们这儿说牛叫声的“方言”,普通话可别这样念啊。

我长成半大小子时,课文里有一篇《牛郎织女》,又叫我对牛刮目相看。回头再看见牛,总想着它会不会是神仙变的。问牛倌,牛倌未置可否,只是呵呵一笑。

他放了一辈子牛。大集体时代,生产队养了一头公牛。有一天公牛突然发狂了,冲进玉米地里,来回奔突。队长让人去请民兵连长,准备组织民兵围堵。当时牛倌还年轻,他怒气冲冲地说:“莫胡来,有办法。”不大一会儿,他牵来一头母牛,“哞—”,只是一声,公牛便安静下来,一步一步走出玉米地。这被传为奇事。

牛倌放牛,犁地;犁地,放牛。风里来雨里去,就像《诗经》里说的,“尔牛来思,其耳湿湿”,这是他的牛挤挤挨挨的样子;“麾之以肱,毕来既升”,是他招呼牛进牛圈的模样。《诗经》里还说了人放牛回来,捡些柴火,摘些野果……放着放着,他也老了。

那年,他家一头老牛病了,他儿子想把牛杀了卖钱。他不同意,他儿子就想把牛卖给牛贩子。他老了,挡不住儿子。他说山都青了,要让牛再吃些青草,便赶牛上山了。他跟牛说:“我老了,你也老了,都不中用了。他们想吃你的肉,我拦不住啊……”牛的眼里看着像是起了水汽,伸着舌头舔他的手。然后牛慢慢地走了,在山岩转弯处忽然不见了。牛坠岩了。

他跟儿子说了事情的经过。他扛着锄头,命令儿子拿了铁锹跟着,他们找到坠落山岩的牛,在一旁挖了个大坑,把牛埋了。之后家里买了小牛,他又放了几年,便去世了。

牛倌的墓就在葬牛地的旁边。后来我看到一个典故叫“牛眠地”,又想起他。他不会弹琴,如果会的话,他会对牛弹琴。他爱牛如子,每逢过年,他给牛都准备豆荚壳,相当于牛的细粮,洒一点儿盐水,再搅一些炒面。牛吃得不紧不慢,他夸赞牛是个“斯文人”。他一辈子许多话语,都说给了牛听。

古诗里老有牧童骑黄牛,这事儿我们那儿没有。我在很多地方都看到过牛,但没看到过人骑牛。有一年夏天,我在黄州看见水牛卧在池塘里,一身浮萍,悠然自得,比我们那儿的黄牛舒服一些,不过牛毛不如我们那儿的牛的油亮。

苏东坡在黄州给老友章子厚写信说:“昨日一牛病几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曰:‘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勿谓仆谪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犹解接黑牡丹也。”他好像有些沾沾自喜,不过,妻子能给牛看病,还能给牛接生,的确非同一般。

黄河岸边,旧时有些羊皮筏子,的确是吹的。牛皮却吹不起来,牛皮厚啊。后来,“吹牛”就成了夸大其词的代称。不过,吹牛得看人,小孩儿吹牛就很可爱,一个说太平洋是我爸挖的,一个说珠穆朗玛峰是我爸搭的。在小孩儿的心里,爸爸无所不能。

我还是喜欢牛,喜欢跟在它身后,看它甩尾巴,或者吃草。牛虻咬它,我帮它拍打,哪怕拍出一手血。更多的时候,“日之夕矣,牛羊下来”,我喜欢看它们都有归宿。不过,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没时间,牛也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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