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一碗浮三白
作者: 钱红莉
一
一直喜食汤汤水水,冬日尤甚。
一个人的午餐,基本上远离了煎炒炸熘的烦琐,无非一只小砂锅,充当食材的唯一容器。事先煲一锅骨头汤,牛骨、猪骨、羊骨不限。以这锅汤为基础,任何食材皆可往里加。
平菇、口蘑、绿豆粉丝、豆筋棍子、千张、豆腐果、黄芽白、芫荽,一股脑儿丢进去,咕嘟咕嘟,十余分钟后关火。砂锅保温性能良好,离火后汤水尚冒着细泡;半盏米饭食尽,锅内菜依然温热。
某日,红烧两斤羊腿,一餐未尽。翌日,锅中续水,一棵娃娃菜、一把粉丝放进去,咕嘟咕嘟,鲜美异常。
吃这些汤汤水水,最节约时间,连动刀环节也一并省略,站在灶台前,手撕开娃娃菜,一片一片,往沸腾的汤中一丢,完事。
近年,天愈寒,愈爱青菜豆腐煲。肉类全无,小火慢炖,豆腐鲜润,青菜甘甜。反复炖煮的汤,逐渐起了厚味,如涉猎深广之人内心多有层次,一派丰腴甘醇,喝起来殊为清爽。
寒冬最清冽的享受,还当有一锅腌笃鲜。冬至过后,腌了一刀带肋排的五花,如今尚在晾晒阶段。我腌肉,就为了腌笃鲜,喝汤吃笋,颇得冬趣。上露台,给兰花、栀子、蜡梅浇水,趁便对着这一刀肉闻嗅,咸香扑鼻。捏一捏,尚未干透。干透了更香。
二
夜里看美食节目。在黑龙江伊春市嘉荫县,江中打捞起的鳙重达二三十斤。大铁锅支在户外,小城人爱以大酱炖煮鱼头。东北的天空纯蓝,忽而炊烟袅袅,隔着屏幕,我确乎闻着了鱼香,好不馋人。好久未食鱼头汤了。市面上大多是养殖鱼,腥气怪异,肉味寡淡得很。胖头鱼,最好来自千岛湖,抑或万佛湖,一条条浑身颜色墨黑。鱼头切下,一剖为二,半边鱼头足有三四斤。薄油略煎一煎,几片老姜足矣,加开水,挖一勺猪油,猛火攻开,文火慢炖,鱼骨都炖酥了。鱼脑吸掉,鱼骨嚼在嘴里一样透着鲜味。最重要的是喝汤,大量胶质溶于汤中,颇有挂喉之感,一如暴涨的河水,沿喉一路涌入胃肠,滔天寒意顷刻而消,令人无比满足。一顿吃不尽,鱼汤冻起来白如凝脂,倘吃着了小米辣,舌头火烧火燎之际,挑一箸鱼冻,抿一抿,是鲜花着锦,若日月换新天,鱼冻瞬间融化,泥鳅一样钻进胃囊,形容不出的舒畅。
我的童年最是缺乏汤水的滋养。寒冬腊月,用来佐饭的,无非半锅萝卜、一碟青菜,日日周而复始。唯余新年,桌上才会点燃一只煤油炉子,上坐一口扁平铝锅,舀进几瓢肉汤,兑些白水,往里放点烧得半熟的千张、豆腐果之类。此种食法,吾乡称之为“突炉子锅子”,生动形象。一朵蓝色火焰始终不熄,铝锅里汤水“突突”冒着白气,大人们不时呷一口酒,无数家常紧随锅中的白雾一齐消散于虚空,一顿午餐可吃至午后。
有一年春节,去外婆家过年,又被堂外婆接去她家吃饭。小孩子吃饭快,吃罢,我静静看着堂舅妈坐在桌前待客。一桌客人全为男性,独她一名女性同食。她一边讲话,一边拿一只热水瓶往锅中添加开水,持续不绝地往里续烫菠菜、芫荽,一边热情地招呼各位食客吃菜。我一个小孩子,看着这一幕简直急死了—只有我发现这锅汤里早已没了油水,成了白水涮菜。无数次,我想提醒堂舅妈,应该挑点猪油进去,但到底忍住了。真是替那些大肆饮酒的食客不值—如此寡淡的菜如何吞咽?但,一群谈兴正浓的人,谁会在乎菜的味道呢。
三
去年,也是冬至后,腌了一瓶萝卜缨子。发酵好,炒一小碟,入嘴,大失所望,岂能一点不酸?原本是要做一顿酸菜鱼的。腌制的萝卜缨子失败,故一餐酸菜鱼一直停留于虚空之中。近日,菜市有野生乌鳢。一条两三斤重,最适宜做酸菜鱼。杀好,去鳞,剔除脊骨,切好的鱼片雪花一样白,裹一点蛋清。热锅热油,煸香姜粒、蒜粒、干辣椒、藤椒,烩入酸菜炝炒片刻,倒入开水,水沸,下鱼片,三五分钟后熄火。鱼汤酸香鲜美,鱼片韧劲爽滑。吃到末了,口腔辣得冒火,喝几口醪糟,满足感直上云霄。
好久不曾吃到一锅自制酸菜鱼。总要想起小时候,冰天雪地里,大人蹲在小河边,红彤彤的双手伸出,右手持剪—剖开鱼肚,鱼肠丝滑流出,左手捋鱼肠,团在手心盘捏,咕叽咕叽地揉来搓去,再在冰锥一样清澈的河水中晃动漂洗……河面雾气轻轻升腾,人间何以如此静谧?北面的青山退得远了,只寥寥一线,天空湛蓝,无一大雁飞过。冬日天地间,像极中年人的心境,苍茫寥落,似有许多话要讲,末了,总被寒风一口吞了,什么也说不出。

人的老去,便是这么一点点消磨于年复一年的平凡日子中了。
鱼肠是鱼杂锅里不可或缺的一味,鱼鳔、鱼子,同为好食材,末了,一块豆腐端在左手,右手持刀,纵横几刀,拨进滚烫锅子里,香气中伴有微响。窗外白雪皑皑。
洗好的鱼肠是令人惊艳的粉红色,像极常玉笔下的动物。梦一样的粉红,透出无边暖意、人世温馨。山坡上的无边芒草,寒风中摇曳着的白穗子……名画一样挂在岁月的博物馆中。
最近,发现居所附近荒坡上并立着两棵树,相距一米。寻思去网上买一张吊床,系在两棵树间正好。甲辰年冬日晴多,最贪恋去荒坡晒阳,走累了,正好躺吊床里歇一阵。
吃不到青菜豆腐煲,吃不到腌笃鲜,吃不到酸菜鱼,且去晒晒太阳吧。享用不到美味的热锅子,晒太阳,不也是尽享身体上的热锅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