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鲰

作者: 王选

锅鲰0

鲰,算生僻字,人多不识。发音zōu,但西秦岭人读上声。鲰,指小鱼。

锅鲰,也叫面鱼、漏鱼。我觉得漏鱼这名字更好听。

夏日吃锅鲰,解暑最好。春秋也行,但太凉,胃撑不住。冬天,自是不能吃了。我租住南城根那会儿,巷道口有个地摊,卖锅鲰。

两棵柳树,枝繁叶茂,拢起来,拓下一片阴凉。树中间,支一张长条桌,摆四把小板凳。长条桌刷了黄漆,但漆皮斑驳,缝隙处粘满辣椒油,还遗落着几粒黑芝麻。板凳是木头的,手工活儿,显得粗笨,没有刷漆,屁股磨蹭久了,倒是光滑。一旁挨着支一张桌,略短,摆着两个大铝盆,盛满清水,水中沉着锅鲰。一盆黄锅鲰,用玉米面做成;一盆白锅鲰,用白面掺了洋芋淀粉做成。黄鱼儿、白鱼儿静卧盆底。光斑落下来,照着鱼儿,黄鱼儿愈黄,白鱼儿透明。盆上各盖一纱网罩,防止蚊虫、落叶掉入。挨着短条桌,摆一推车,上下两层。上层也摆两铝盆,不过略小。盆中是浇头,我们叫臊子。一盆炝过的浆水,一盆醋臊子。浆水上面漂着黄色油花,一圈一圈,如池中荷叶。还有切了段的干辣椒,爆炒过,暗红色,漂着,倒像是朵朵红莲。盆边,几个敞口粗碗,盛着辣椒、醋、盐、蒜、芥末。盛辣椒的碗的沿上粘满红油,隔板上亦滴落一摊儿。下层,叠放着净碗。边上两个桶装满清水,洗碗之用。

摊主是位年轻女人,40岁左右。头发束成马尾,用白丝巾高高扎起,像一只白蝴蝶落在黑发上。她面颊略显消瘦,化了淡妆。中等个儿。上身穿淡蓝印花短袖,绑一围裙。围裙上印有超市名,想必是做活动送的。下身穿黑裤子。女人不算漂亮,可看着很是清爽、大方。像她这般年龄和相貌的人,大多是服装店导购、超市收银员,可她却在这里摆摊。她定然是巷道中的居住者。是房东,还是租客?应该是租客吧。房东们每间房收二三百元月租,一个院子,就能收两三千元。男房东大都沉迷于遛鸟、打麻将,女房东则忙着打扮、逛商场。

周末,媳妇有时从县上来找我。其时,我们尚未结婚,还在处对象。中午,懒得做饭,便出巷道,坐于锅鲰摊前。正值盛夏,赤日炎炎,树叶打着卷,柏油路冒着烟。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喧哗,行人寥寥,万物沉默,口喘粗气,面红耳赤。

我要了一碗浆水锅鲰,媳妇要了一碗臊子锅鲰。女人用笊篱从盆中舀出锅鲰,控净水,倒入碗中,舀上浇头。回头问:“辣椒多还是少?”我说:“合适就行。”女人调好料,端到桌上。浆水酸香。臊子里有豆腐、木耳、黄花菜,又撒了香菜,看着诱人。天热,顾客稀少,我们坐下前,女人刷着手机,眼皮耷拉,昏昏然。我们坐定,她清醒过来。端来锅鲰后,又是递纸,又询问“加汤不”,很是殷勤。我们还闲聊了一会儿,全关于天气。

下午三四点,燥热稍降,吃锅鲰的人便会多起来。城里人,少有拿锅鲰当主食的。多是路过,看见锅鲰,嘴馋,吃一碗,碗小,也不占肚子,且多是女性。女人们吃锅鲰,辣椒要得多,油汪汪,红嘴白牙,吸溜下肚,浑身来劲,走起路来,高跟鞋踩得更响亮,腰肢扭得更欢畅。

在乡下,锅鲰是家常便饭。做锅鲰,我们叫“跌锅鲰”。跌有“掉落”之意。跌锅鲰要用专门的工具—漏马勺。小时候,漏马勺多是黑陶制品,中间有孔,一侧有柄。用起来倒是轻巧,但陶易碎,常在灶台磕碰,时有破裂。用锥子打孔,再用细麻绳将裂缝固定,如此修补一番,又可用三年五载。年幼时,总喜欢拿漏马勺玩,勺底那些孔,刚好可以塞入十个指头肚,这样塞进去,取出来,颇觉有趣。也会拿漏马勺到院子里,阳光落入勺中,滴落在地,一颗颗,圆润如玉。我拿着漏马勺满院跑,要把这珠玉撒遍院子一般。这时,母亲看见,会赶来夺走漏马勺,嘴里嘀咕着:“你这是要漏马勺的命啊。”后来,集市上有铝制漏马勺售卖,银色,结实,自然不怕磕碰,但爱粘面,且笨拙,不太好使。

盛夏时分,家中麦子已收割完毕,摞成小摞儿,正在麦茬地里晾晒,过几天,就得驮回场里。忙里偷闲,母亲便给我们跌锅鲰,解解乏气,也解解暑气。

家中种四五垧麦,白面不缺,一年够吃,但跌锅鲰时,母亲还是用玉米面。麦村人跌锅鲰都用玉米面。在麦村,洋芋、白面、玉米面,是一日三餐的主要食材。玉米面除了用来跌锅鲰,还能做糊糊、搅团、拌汤、焪馍、甜馍等,有人总结了做玉米面的“跌、打、炕、挞、馓”五字法,即为:跌锅鲰、打搅团、炕干炕、挞甜馍、馓馓饭。

跌锅鲰,前面的流程跟馓馓饭一样:大火烧水,水滚,边撒玉米面,边搅动。面要从指缝里均匀撒落,否则会煮成面疙瘩,外熟里生。还得不停搅动,一开始用筷子,后来面糊逐渐黏稠,得换短擀面杖。渐渐地,面糊稠起来,金黄的玉米面团冒着泡,扑哧一个,扑哧又一个。最后,面团稠度合适,停止撒面,再搅动一阵,直到提起擀面杖,面团扯丝,稀稠正可。老话说,“馓饭若要好,三百六十搅”。余火再馇(有“熬”之意)三五分钟,待面团温热。还可用火多馇一会儿。馓饭稠些好,能用筷子夹起来。锅鲰的面糊要比馓饭略微稀点,跌时容易。

随后,炝浆水,炒臊子。麦村人把面叫“饭”,饭分浆水饭和醋饭两种。浇头无论荤素都叫臊子,不知何故。锅鲰的臊子也分两种,浆水和醋臊子。浆水要炝。红辣椒段或蒜片,油热后放入,翻炒,倒入浆水,熬少许时间,浆水起泡即可舀出。醋臊子讲究就多了。切蒜薹丁、洋芋丁、豆腐丁,用肉炒,加水,水半开时,放木耳、黄花菜,最后撒一把葱末或香菜。

随后便是跌锅鲰。用大铝盆接半盆凉水,放地上,端下锅,放一边。漏马勺在凉水中一蘸,防粘面。用木勺把面舀进漏马勺,三四勺就行,再用木勺背旋转着挤压面,面受力后,会从圆孔中钻出,形如金色小鱼,一条条,光溜溜,滴滴答答,跌入凉水。一进水,浮游片刻后沉入盆底。如此反复,把锅中面团全部用完,盆底就落了一层“鱼儿”。它们有憨胖的脑袋,细长的尾巴,在清水里,沉沉睡着,像夏至的孩子。

锅鲰舀入碗中,要控凉水,否则吃了会腹胀。然后浇上臊子,调盐,调辣椒。一定是红油辣椒,辣椒多放,红彤彤,喜气极了。端起碗,面鱼儿滑爽,吸溜入口,根本不用咬,滴溜溜,全游进喉咙,滑入肚中。一碗下肚,暑气渐消,浑身清爽。锅鲰不占肚子,有些人能吃四五碗,但吃多易胀。我能吃三碗,这么好吃,忍不住,又吃了半碗,吃胀了。于是,揣着肚子,像抱着西瓜,去院子溜达,几圈下来,好多了。院子里,梨树叶浓,落下大块阴影。梨子大如核桃,藏于叶缝。鸟雀飞过,撩动枝叶,梨子摇头晃腰,似在与它们捉迷藏。大丽花开得正艳,粉红、鲜黄、雪白,一大朵,一大朵,顶在枝头,如张张笑脸。母鸡带着褪毛的鸡娃们,满院蹦跶着捉一只蝗虫。

天真蓝,白云随意舒卷。烈日悬空,白花花一片。泥土中升腾出热气,树叶子耷拉在枝头。扯一把破躺椅,摆在屋檐下,抱着滚圆如瓜的肚子,睡一会儿。梦里,成百条鱼儿在胃里嬉戏。睡醒了,下午约上伙伴,去山野里放牛。

吃锅鲰,易饱,但也易饿,挨不到晚饭,肚中已有饿意,于是剩下的锅鲰,又舀了一碗,用来充饥。

后来,我搬离了南城根,去了别处寄居。

某年夏天,突然想起南城根巷道口的锅鲰。我寄居的巷道中也有锅鲰卖,却偏偏想去南城根。也不饿,就是想去吃一碗,浆水的、醋的,各来一碗;想去看看那摊主,如今是否变了模样;想去问问她的生意,是否一如既往;想去看看我那二十来岁时,明晃晃的光景。于是,坐了公交车,穿城而去。到站,下车,步行百米,到巷道口,却发现那锅鲰摊子没有了。两棵柳树下,空空荡荡,唯有几片枯焦的树叶,静静地躺在那里。很快,落叶也被扫掉了,唯有麻雀们,弹来弹去,似乎那地面烫脚一般。

锅鲰摊没有了,让人败兴,亦让人失望。是另谋生计去了,跟我一般搬离了南城根?不得而知。我在树下徘徊良久,怅然自失。过路人转头看我,以为我丢了什么,在找寻一般。

再后来,南城根被房地产商开发了,巷道口那片地方亦被圈了进去,起了高楼,建了超市。那两棵柳树也不见踪迹了。一切只存在于回忆中,如同胶片,被戛然剪断,断裂处,粘着夏日正午的炽白之光。

这些年,我离开寄居之所,住进了属于自己的楼房。父母随我进城带孩子。麦村老家一年难得回去,回去后,冰锅冷灶,缺油少盐,加之往返匆匆,母亲无暇去跌一盆锅鲰。跌锅鲰,费时间,得带着几分悠哉之态。生活让我们如鞭下陀螺,不停旋转,难以喘息。自然,在麦村,我已多年没有吃过锅鲰了。也不知家中那缝了好几处的黑陶漏马勺还在不在了。其中一条缝,是我拿着瞎晃,在灶台上磕破的。父亲在裂缝两边钻了很多孔,用绳子牢牢缝住。

住楼房,用煤气灶。馓一锅饭,很是不便。馓饭得搅,而锅蹲在煤气灶支架上,使劲搅,总有倾覆之危。一手扶住锅柄,一手搅动,又不得力。在乡下,锅坐在灶台上,屁股陷入灶坑,无论怎么搅,都稳稳当当。加之,两个孩子需要照顾,还要操持一家六口三餐,母亲自是没有精力跌锅鲰了。

有时,很想麦村那碗锅鲰。除了那味道、口感,我常问自己,我究竟还想它什么呢?是想那童年,没有忧虑,没有苦楚,成天如黄鹂一般,自由、欢喜,偶有露珠大小的烦恼,睡一觉,也便悄无踪迹了;想父母尚且年轻,从容、自在,十垧山地就能让日子细水长流;想蓝天盛大,白云任性,阳光不燥,清风懒散;想一碗锅鲰就能幸福一天,小小的喜悦,如麦粒一般,风吹过,便漫山遍野发芽了。

只是,那些旧日时光,在记忆中,如老家长久无人居住的土坯瓦屋,日渐斑驳,让人怅然。如今,仅有那些记忆中的阳光依然盛大,铺天盖地落下,积在心上。仅有那些黄鱼儿、白鱼儿,在阳光下的水塘里,摇摇尾巴,荡起涟漪,来了,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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