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颗胡豆
作者: 曾颖
一
好友黄姐,一直困惑于自己爸妈并不般配的婚姻—妈妈温婉斯文,漂亮一生,到老都像是从年代剧里走出来的大宅贵妇;爸爸则老实巴交,亮点不多,从年轻时起,就没有过什么高光时刻。两人走在一起,始终像太太带着仆人,一个雍容大气,一个谦卑灰暗。妈妈挽起的头发与爸爸躬着的腰,让他们在身高方面有些“倒挂”。妈妈不止一次地解释,说爸爸的身高与自己差不多,两人都是一米六五,但几个儿女都摇头表示不信。
“老妈当年是怎样看上老爸的?”这个之后在网络上应者甚众的提问,黄姐几兄妹曾咕哝了许多年。年幼时当然不敢问;中年时,没时间问;及至自己退休,爸妈也老到子女可以用哄小孩子的口吻与他们调笑,偶尔提及时,妈妈总是腼腆一笑,而爸爸则会张大没牙的嘴,呵呵笑过之后,说:“你妈妈是鲜花,我嘛……是营养!”大家于是就跟着哄笑起来,开始了鲜花与营养、牛与天鹅之类的胡乱想象,最终没有问出真正的答案。
直至有一天,老爷子病重,在重症监护室外,大家焦灼地等待他苏醒的时候,妈妈突然讲出那段大家一直想打听的往事来。
二
我和你们爸爸的婚姻,起于十颗胡豆。
我们在同一所师范学校读书。入学考试我考砸了,而他超水平发挥,因而被分到了一个班上。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吧?
最初的一年,我们并没什么交集。那时候虽然嘴里说要破除封建思想,但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交往还是很受限的。这种限制,既有心理和思想上的防护,也有空间的距离阻隔—我坐第一排,他坐最后一排,正常状态下,他不大容易进入我的视野。在当时,东张西望,对女生来说也是惹人嫌的缺点,我这种成绩好、长相不错的女生尤其被严格要求。所以,即便上了一个学期的课,教室后半截儿的同学,尤其是男生,我都不太熟悉。而你们爸爸,恰好又是不出众、不调皮也不引人注目的那种人,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过了不久,物资短缺。我们的口粮理论上没有减,但馒头的大小和粥的稠度还是有了明显的变化。人们在饿的时候,只会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搞点儿吃的。家庭条件稍好点儿的,可以搞来点儿粮票和钱,去换吃的;家在农村的,可以溜回家去背点儿瓜果充饥;唯独我这种城市贫民家庭的子女,两头都想不出办法,只有吞着口水干扛着。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老是不争气地咕咕叫,特委屈,特没出息的样子。
有一天上午做课间操,大家懒懒地在操场比画了几下就散了。我回到座位,发现之前翻开的课本合住了,翻开一看,里面躺着几颗胡豆,通体琥珀色,炒焦处有豹纹斑点,光洁油亮,十分好看。空气中有一股焦香味,虽然淡淡的,却让人有抓心挠肺的感觉。
我赶紧合上书,按住,四顾想看看是哪个放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别人放错了地方。这几颗胡豆在当时可算是了不得的东西,不是轻易可以见到的。如果被人发现了,岂不是小老鼠掉进猫群里?
但四周并没什么异样。于是我把它们抹进口袋里,暗暗数了一下,十颗。那十颗胡豆,带给我大半天的喜悦。每隔半小时,我就会捉出一颗胡豆,抿进口中,让它慢慢软化,如种子破壳一般,焦熟的子叶从种皮里挣脱出来,先把皮嚼烂,咽下去,留下子叶,在唇齿之间游荡巡视,尽量多地勾引出唾液。子叶一分为二,二分四,再分成数不清的细粒,成粉,成浆,缓缓浸进喉咙,滑入胃里,让早已不耐烦的胃得到小小的安慰。这样,它就不犯酸,不抓狂,更不会让人有不舒服的痛感。就像盛夏偶尔刮来的一丝风,不至于立刻退了暑热,但能让烦躁难耐的身心好受许多。
那天夜里,我没舍得刷牙,睡了一个安稳觉,梦里梦外都是胡豆的香气。
第二天,做完课间操回来,书本里,胡豆继续出现。这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我的课本是童话里的聚宝盆,会不断往外冒宝贝?难道有田螺姑娘或别的什么神仙?18岁的我已不太相信童话,因此我产生了一个判断—一定有人在暗暗帮我,可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之后的半天,我把胡豆揣在裤袋里,没敢乱动,小心观察身边所有人,个个都可疑。我打定主意不去碰兜里的胡豆,万一是糖衣炮弹怎么办?吃下去,跟鱼吞钩有什么区别?
可坚持了小半天,我就不行了。那些小东西跟精灵一般,在口袋里相互磕碰、挤压、磨蹭,发出细微但揪心的声响,偶尔触碰一下腿的皮肤,令人止不住战栗。越克制不去想,它越蹦跶得厉害。索性把它们揪出来,扔入口中,先抿后嚼,落肚为安。
我没想过这样的大好事能第三次从天而降。第三天,十颗胡豆又出现在我的课本里。
第四天,我本着事不过三的念头,没什么期待,但胡豆又一次悄然降临。
不行!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我的好奇心已如一张被拉满的硬弓,聚满了力量。那天我决定不去做课间操,悄悄躲在教室外的花台边,想把这个谜底解开。但等了十几分钟,什么也没看到,反而挨了值日老师的批评。
那天,胡豆没有出现。晚上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傻。努力不去想胡豆,实在不行就去回味从小到大吃过并喜欢的别的东西,回锅肉、酥油饼、麻辣豆花、五香花生……
但我梦到的,仍然是胡豆。
之后的几天,平安无事。没有胡豆,也没有与之相关的是非。生活一如河湾里的水,沉闷而缓慢地流过。可当所有事情都像沙滩上的脚印一般被侵蚀消融的时候,胡豆又出现了,还是十颗,压在书页下面,不露声色。那段时间,食堂的伙食更加寡淡,让我不能不在意这十颗胡豆,它带来的,已不仅仅是安慰,而是重要的营养补充,让我的身心都感到温暖。这时,我已完全打消了对对方给我胡豆目的的任何恶意揣度,只是非常想知道他是谁,想知道我何德何能,值得这份恩德。
这次我没有着急。潜得再深的鱼,总也有冒泡的时候。
很快,机会就来了,鱼露头了。
偶尔,我发现他—也就是你们爸爸—总是懒散地不去做操。像他一样的,本来有两三个,但与胡豆出现时间重合度最高的,就只有他。
但我心里还是不能完全确定。直至有一天,我看到他闪身进教室,追过去时,他已从后门闪出,而胡豆已经被放在书里,摸上去还隐隐有些温度。
离答案已经很近了,但终归还不能下最后结论。我横下心要彻底找到答案。
第二天,我盯住他,在他准备溜进教室的时候,我也暗暗加快了步伐,紧赶慢赶,最终还是没有看到他掏出胡豆,只是看到他合上我的书页,手揣在兜里,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朝后门走去。那天的阳光,斜斜地从他前方打来,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帅,很美好。这种感觉,在我心中保留了大半生,几十年过去了,越久越清晰……
三
妈妈讲到这里,眼里噙满泪水,却面带微笑,如半个多世纪之前那个上午的阳光,让大家眼前一亮。
就在这时,有护士跑过来通报:“爷爷醒了!”
妈妈的故事,被突如其来的喜悦给打断了,却如一颗种子,种在大家心中。再次看那个朴实无华的爸爸,竟莫名地觉得有些闪亮。
之后不久,老爷子出院,恰又临近爸妈结婚60年的纪念日,儿女们各自备了一道菜,要给爸爸妈妈庆贺一番。大孙女还专门去做了一本20世纪60年代初课本的仿品,里面夹上十颗胡豆,用红绸子包了,摆在爷爷面前。
老爷子打开礼物,很茫然地看看众人,笑呵呵地指着自己的嘴说:“你们想把我剩下的两颗牙给崩掉吧?”
大家起哄,要让他供认当初是怎样用糖衣炮弹“骗到”妈妈的。
老爷子一脸无辜,说:“我……我从来没想过要骗到她,她是天上的仙女,我那时从来没敢想过和她有什么联系。只是那一次课间操,她从我身边走过,肚子发出‘咕咕’声,我觉得那不该是仙女发出的声音,就把自己口袋里的几颗胡豆放进她的书里了。我真的什么也没想,不敢想,我知道班上好几个条件比我好得多的城里同学都在暗暗喜欢她,轮也轮不到我这坨牛粪。我就是觉得,她的肚子不该发出那样的声音……”
大家哄笑,说老爷子耍滑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老爷子一脸认真地说:“不信问问你们的妈妈,我们这60多年里有没有聊起过这件事?那时候我家虽然穷,但胡豆还算不上多稀罕,用这个去追求女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你们今天不提起,我还真是不知道,我只觉得是自己运气好,遇上了落难的七仙女。谁料想还有这一出。幸好有这次住院,要不然,我到棺材里也想不明白,这幸运的一辈子,居然跟那几颗小胡豆有关!”
“是十颗!”
妈妈笑吟吟地按着他的双肩,脸色殷红地纠正道。
“对,是十颗。”
老爷子点头,真像在招供60多年前做下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