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神
作者: 杨天祥一
武北第一次应聘小区保安失败。一同去的仇大安接到第二轮面试通知。仇大安说:“没有你,我也不去。”武北说:“那哪儿行,你得去。不光你去,我也去。”仇大安说:“没通知,也去?”武北说:“去。必须去!”
两个人来到面试现场。轮到仇大安时,他说:“领导,我和武北一起来的,怎么会没有他?”其中一位面试人说:“让你来面试,不要管别人。”仇大安说:“我随武北进城,没有他,我不面试。”面试的几个人似乎有些为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仇大安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武北还是个作家。”“作家?”有人问,“什么作家?”仇大安也不说话,从武北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面试人说:“不信你们看。”
面试人就在报纸第四版副刊的末尾处看到了比豆腐块还小的一篇文章——《雨季故乡》,署名是武北。“你写的?”一个面试人问武北。武北说:“是,家乡报纸征文,我当时是学生,便写了一篇投过去,有幸撞上了。”面试的几个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坐在正中间的那个说:“武北,工余可以写计划汇报和总结之类材料吗?”武北说:“可以。”
就这样,武北和仇大安都当上了全市著名的宫云天瑞小区保安。
在业务培训、熟悉环境、参观学习后,武北和仇大安正式上岗。小区分南北东西四个门,北门也叫北大门,是小区正门。其他三个门,就属西门最小,不通汽车,因为后面有山,叫登云山,林木繁茂、鸟语花香、亭台楼阁……样样不少。山边有一水库,波光粼粼,游鱼野鸭,良禽飞翔,吸引许多游人。也因此,给小区加分不少。城市居住,出门就是高山水库,难得的好环境。
仇大安被分配在北大门,工作时间是每天早上六点到上午九点,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站在大门前两米来远的地方。要求两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后背,挺胸直立;两眼平视,表情自然。而且再三提醒,无论蚊虫叮咬还是日晒雨淋,都得一动不动。就是说,仇大安每天工作就是站立。站功,是他那岗位所需要的基本素质。真正工作的时候,武北才清楚为什么仇大安能顺利面试过关。仇大安,身高一米八九,高大、健壮、挺拔。面如重枣,目似铜铃。本来眼睛就大,再加上素常喜欢瞪目圆睁,站在那里,真就如门神一般。每天早晚,凡过往车辆人群,没有人不对他侧目的。好多人说,宫云天瑞小区有了这个门神,房价都会平添一个百分点。
而武北,则分配到了小区唯一不通汽车的小西门。武北知道自己身高不足一米七,又瘦又小,先天条件不够,能被录取完全是靠着仇大安才打包进来的,因此工作起来格外用心。
小区内有二十栋楼,每栋楼三十五层,每层六户人家。其中,A、B、D、E型是三室户,A与D型为大三室,面积为一百五十八平方米;B、E型为小三室,面积为一百二十八平方米。C、F型为双室户,户型一样,均为九十八平方米。小区共四千二百户居民,近两万人口。武北后来才听说,这地段房价每平方米近六万元。一百多平方米得多少银子?他不想算了。
第一天上班,武北非常谨慎,暗暗叮嘱自己马虎不得。老保安告诉他,要格外留心三类重点人员,一类是一个人进来的,第二类是表情僵硬的,第三类是鬼鬼祟祟的。对带小孩的、兜子里有青菜的,或几个人结伴而入者可稍放松。武北牢牢记住这几点,但没想到第一天就出纰漏。一个拎着青菜进来的妇女,将小广告贴得哪哪都是。保安队长狠狠批了他一顿,好在武北认错态度好,下班后又彻底清除了那些像狗皮膏药一样牢固的小贴纸,这才算了事。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早上八点半,一个女孩儿从小区出来,看见正在清扫大门外垃圾的武北,问道:“新来的保安?”武北急忙迎上去说:“是的是的,新来的,有事儿?”女孩儿说:“童工吧?”武北说:“不是不是,我比北门门神还大俩月。”女孩儿笑笑,又看了一眼武北,走了。武北一直盯着那个女孩儿的背影,直到她拐进了另一条街巷。这时候,武北心中出现了一个词——明眸皓齿。武北感觉,自己从来没见过黑眼珠和白眼仁如此分明、牙齿这么白皙的人。尤其她的皮肤,白得耀眼;小鼻子小眼睛,纤纤弱弱。两条胳膊,长长细细,白得让人不忍久视,鲜嫩得如同四月青稞,清爽爽,水灵灵。还有那好闻的气息,始终萦绕着她,走到哪里,哪里飘香,就像老家春天青草初出嫩芽时的新鲜味道。武北有些不知所措了,在西门的便道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像是在寻找着那种似有若无的气息。就这样一整天,武北沉醉于此,都有些走不出来了。
后来,武北才知道,那个女孩儿叫邢贞悦,在一家科技公司上班。每天早上八点二十五到八点三十分之间,准时从小西门出去。晚上八点前后,十分钟内准回来,非常有规律。以后,但凡武北当班,邢贞悦见到他总是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每每这时,武北心里就像有朵花儿一样,一整天都怒放着。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虽说四点一线,但武北丝毫不敢大意。时间不经意间溜走了。差不多一个月工夫,武北就摸清了每天往来西门最多的住户人群,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上班族,早九晚五,大约占经常走西门居民的三成;第二种是生意人,每天差不多十点左右出门,晚上回来时间不固定,有的甚至要到凌晨。这类人比较多,大约占四到五成;第三种也是生意人,却很少见他们出去,偶尔出去,也大多在下午或晚上,开豪车、穿名牌,打扮入时、牛气哄哄,约占两成。大部分女人都不上班,差不多都生两三个孩子,即便不上班,也让老人过来帮忙,或者雇保姆。
白天,小区内打麻将、玩扑克的多,有时在大厅,有时在小花园,有时在树荫下。上年纪的居多,男女都有。当然,也有年轻人偶尔过来玩。晚上有几拨人相约跳广场舞,同样男女都有。有人提意见,认为这些老年人在楼厅等大庭广众之下打麻将对孩子影响不好,晚上的广场舞扰民。小区物业就专门辟出一间地下室,做棋牌室,一再要求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将伴舞的曲子调小音量。
只要有时间,武北很乐意帮助小区居民做事。哪家水龙头坏了、电路出现毛病、下水道堵了,甚至谁家挪腾柜子、登高上梯啥的,都喜欢找他。他一天到晚乐乐呵呵的,腿脚麻利勤快,又好说话,大爷大妈都喜欢他,大姐大嫂也愿意招呼他。时不时,就听小区里有人喊:“小武,小武——”武北就边“哎哎哎”地回答,边快速跑过去,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唯一不乐意的是,小区一个叫吴姐的女士让武北着实不感冒。吴姐三十来岁,丈夫做生意的,起早贪黑、匆匆忙忙,而且不分周末假日,天天上班,风雨无阻,一看就是被生活重担压得很厉害的人。而那个吴姐,却悠哉悠哉无所事事不说,还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时不时带个男人回来。武北有些生气,觉得吴姐趁老公不在家,带别的男人回来太不道德。有时候,那个男人自己一个人过来。进门时,冲他点点头,就往里走。武北不吃他那套,拦住他,一本正经地拿出登记簿来,让他登记。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走,必须写得清清楚楚。那家伙有时候只见进来不见出去,武北就想,八成是从别的门溜了。看见他进来有气,看不见他出去,更来气。于是,他下次来,只要武北值班,就对他说:“从哪个门进来,必须从哪个门出去,不要走其他门。”男人抬头看他一眼,说:“走的时候开车,不能走西门。”武北不语。
疫情期间,武北让那男人登记后,留出有他登记的那页,再来人,就用下一页纸登记。这回,碰到吴姐男人回家,武北提醒说:“不好意思,疫情期间得登下记。”他特意将那个男人登记的页码打开,让吴姐男人在那个男人的入门信息下登记。登记时,武北还用手点着那个男人登记的名字和楼房号给他看。可是,吴姐男人看都不看,或者说看到了也不在意,草草登完记,放下笔就走。武北这个气呀!想喊住他说句什么,又觉得说不出什么,只好就那样看着他离开。
不当班时,武北喜欢去北门看看仇大安。那天,一到北门,看见吴姐站在仇大安身边嘻嘻哈哈地笑着,还时不时用手在仇大安面前摇晃来摇晃去的,好像仇大安真的就是一个石像。仇大安只得直挺起身子,向后仰仰,试图躲开吴姐几乎要摸到他脸的手。武北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吴姐就往旁边拽。吴姐说:“哎哎哎,干什么?小武你干什么?”武北不答话,一直把她拉得离仇大安远远的。看吴姐一脸无辜的样儿,就说:“人家值勤呢,你干吗影响人家工作?你这叫妨碍公务,懂不懂?”吴姐也不多说,转过身子,不时用眼睛瞄瞄武北,走开了。
再看仇大安,没事人一样,还是那样威严地站在那里,目不斜视,一脸严肃。直到这时候,武北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应聘时,仇大安上榜,而自己落败。那个吴姐不矮,和自己差不多高,可站在仇大安身边显得像小孩子一样。自己长得矮,又瘦,人家招聘保安,当然喜欢高大勇猛型的。武北想,自己必须扬长避短、认真工作,这碗饭可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二
那天上午十点二十一分,西门门卫电话响了。武北抓起电话“喂”了一声,就听电话中说:“小武吗?我是你邢姐。”武北听了,心都要从身体里蹦出来了。他急忙说:“啊啊啊,你好你好,邢姐好!”邢姐明显放低了声音,对武北说:“这样哈,刚刚有快递员放到我家门口一个大信封,我想请你帮我拿到你宿舍收起来。我现在在外地,还要几天才能回去。我家是十九号楼二十五层A户。”“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去拿。”武北说。“你一定收好,锁到你宿舍小铁柜子里吧。”武北说:“我一定锁好,等你回来给你。”
放下电话,武北刚要走,电话骤然响起。武北接听,还是邢姐,就说:“邢姐我马上去取,还有事儿?”电话里的声音更低了,说:“你记下我手机号码,也是我微信号,现在加我号,我们在微信里说。”武北说:“好。”然后一溜烟跑到第十九栋楼,上电梯,在二十五层A室门前,拿到了那个快递大信封,感觉轻飘飘的。武北用手捏捏,里面应该是个小小的U盘。不知为什么,武北觉得这个快递信封和铁块一般沉重,于是,他将“铁块”捂到胸口,进电梯回宿舍,打开小铁柜,放到最底层。然后,他又加了邢姐微信,告诉她“信件已经锁进铁柜里,放心”。索性把自己的手机号码也通过微信发了过去,但他不知道,邢姐是怎么知道宿舍内有小铁柜的。
一连三天,邢姐都没回来,武北几次想发微信问问,他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划到邢姐名字,看了看,又关上,放进兜儿里;再掏出来看看,终究没有发。武北甚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手攥着手机,很怕邢姐来了微信,自己第一时间没看到。
大约四天后,武北刚下班,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这些日子,他总感觉心里乱七八糟,像锅杂粮粥一样,不清爽。打开小铁柜,看到快递信封还压在下面,便拽出来,捏捏,那个小U盘还在,心里稍稍踏实了一点儿。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是邢姐,急忙接听。
“邢姐,我是小武。”电话里,邢姐没有叫小武,叫的是小北。“小北,我是邢姐,刚刚到家。”武北还是第一次在异乡听到有人叫他小北,在老家,只有娘才这样叫他。武北心热了一下,说:“好的邢姐,我马上给你送过去。”“不着急,你没有事吧?”“没有没有,我马上就去。”武北挂了手机,拿出快递信封直奔十九栋。刚到二十五层A户,不待敲门,门打开了,漂亮的邢姐说:“快,小北,快进来。”武北将快递信封递过去说:“不了,我不进屋了,看看是不是这个。”“进来嘛。”武北被邢姐一把抓进了屋子。
邢姐家不敢说富丽堂皇,却也明亮耀眼。厅大得让武北感觉像是站在家乡荒野地里。邢姐削了个苹果,用两个手指上下夹着,递过来,武北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这时候,邢姐身上那种特别好闻的青草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将武北紧紧包裹住。武北接过邢姐削掉皮的苹果,就要离开,再一次被邢姐拉住。邢姐说:“你着什么急,我还有事情。”说着,从里屋拽出个拉杆箱,对武北说:“小北,这里有些衣服,是我弟弟以前穿过的,都挺新,如果你不嫌弃,将就着穿吧,我弟和你身高胖瘦都差不多。”武北说:“不了不了,我不要,不要。”说完又要走。
听武北这样说,邢姐板下脸,说:“这些衣服我都不想要了,如果你不想穿,这里有个拉杆箱,就帮姐拉出去扔了吧。”说过,邢姐脸色变得不好看。见状,武北马上说:“好的好的,我要我要,我都愿意穿。”武北再没说话,一只手拉着箱子,一只手拿着苹果,刚要走,“小北”,邢姐叫住他,走过来,表情一下变得像老了二十岁。武北的心狂跳起来,他不知道邢姐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儿,声音也不是原来的语调。她说:“我弟他……他,我弟他,人已经不在了,你要是介意,就扔掉。”武北脑袋嗡的一下,像要炸开。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拉着拉杆箱走出邢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