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作者: 周娴

青花瓷0

景区的黎明,在招财的吠叫声中苏醒。

何老爹是招财的主人,他们像星空与树影,只要有月亮,就会形影不离。

清晨,何老爹拿着鸡毛掸子到展厅打扫柜台,招财像门神蹲在门口守护。何老爹并非店里的清洁工,他在意的是展厅里的那些宝贝,虽然不是很值钱,但都是何老爹精心淘换来的,譬如:以前农村常见的牛角、古建筑上的木刻雕花、大姑娘出嫁的花轿、称黄金用的司马秤、笔筒、水车、蒸笼、提篮,这些带有时代印迹的物品,虽陈旧,却稀缺。

一楼展厅多为生活日用品,二楼展示柜中瓷器居多。当一款清代青花瓷坛被人觅走后,何老爹在二楼楼梯口挂了一块“生人勿进”的牌子。并且,何老爹放着景区侧门处自家的小别墅不住,非蜗居在二楼展厅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工人们诙谐地说,招财是何老爹的尾巴,何老爹是二楼展厅的门神。

“门神”平时下楼遛弯,都把二楼的两道门锁得严严实实,铁门像岗哨,木门像护卫,如同两大门神尉迟恭与秦叔宝在站岗。

太阳渐渐升起,露水与晨雾缭绕缠绵,大地变成了五彩斑斓的水墨画。我与程前在湖边的栈道相遇,两个对运动有着截然不同观念的人,对晨跑能达成共识,全因为这良辰美景不可辜负。玫瑰花红得像灯笼,秋海棠黄得像翡翠。程前在为秋季的马拉松做准备,我为肚子上的赘肉折腾不休。景区侧门的别墅边,传来激烈的吵闹声,我与程前原本背道而驰,现在却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方向跑去。

侧门栅栏外,清洁工在打扫卫生,地上全是呕吐物。何旺生上衣有秽物的残渣,白青梅脸上的盛怒比火烧云还汹涌。两夫妻又吵架了,男主人喝酒到天亮才回家,女主人留下恶狗守门怎么叫都不开。

这两夫妻何许人也?何旺生是何老爹的儿子,古建筑园林公司的总经理;白青梅是何老爹的儿媳妇,园区的具体负责人。两口子最近比湖边的大白鹅还闹腾,咯咯嘎嘎的,三天两头干架,说是何旺生在外花天酒地,白青梅掀过几次桌子于事无补,两人现在转为冷战。何旺生用脚踹门无果,威胁说要去仓库拿切割机破门。白青梅站在楼上岿然不动,倒是把围观的人群搞得紧张兮兮。有人出主意说赶紧去找何老爹来劝架,程前心急,扯起长脚杆转身就跑,跑了两步又止住,对我说道:“小梅,你去,何老爹看我不顺眼。”

程前进园没几天,冒冒失失闯了二楼的禁地,何老爹从此把他当贼一样提防着。

那天,何老爹放招财下楼拉屎拉尿,两道门虚掩着。程前跑完步,先在一楼溜达,然后晃晃悠悠地到了二楼。何老爹被人的气息吸引着出门查看,只见程前半蹲在一只有缺陷的青花瓷瓶面前,正用手机拍照。何老爹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小杂种,没看见门口的牌子吗!”

牌子归牌子,好奇之人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程前自报家门道:“我是景区陶瓷馆的工作人员。”

陶瓷馆是针对小朋友消费的一个手工项目,周末爆棚忙得脚不沾地,平常冷冷清清好似冷宫,只剩程前一人在里面守着。程前买了一些有关陶瓷的书籍,自己瞎琢磨对着图片仿做,越做越感觉别扭,越做越感觉需要实物参照。白青梅给他下达了命令,小朋友来园区做陶瓷的频率跟他的业绩挂钩,陶瓷馆的票卖得越多,他的工资就越高。程前的祖上是烧窑的,他祖父做过瓷器活儿,到他父亲这里只剩下烧砖的份儿。景德镇陶瓷名满天下,土质自不用说,色料、油彩等工艺被岁月打磨得炉火纯青。超越,是自欺欺人的说法。但程前天性喜欢跟陶瓷打交道,特别是古色古香的瓶子。有些东西是耳濡目染,有些是与生俱来,程前应该属于后者。陶瓷馆开馆后,程前顺利应聘成为馆长,也算是人尽其才。

何老爹才不管陶瓷馆的事,他只知道面前的年轻人莽撞无知,驱赶道:“再到这里来,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程前被何老爹轰下楼,事后跟我说,二楼的展品没看全,有机会还想去看看。

“别跟自己的腿过不去。”我奚落他道。

“打断也值得。”程前把手机的照片打开让我欣赏残缺之美,还真的是与众不同!瓶口有一个缺口,补上的白瓷片像一弯月牙,另类又独特。

“上面那么多的瓶瓶罐罐,你就看中一个有缺陷的?”

“你不懂。”程前收起手机说。

说归说,反正后来程前不敢轻易出现在何老爹面前了,反倒是何老爹委婉向我打听过程前的来历。我随口说了句——四方街。何老爹说:“四方街离我们这里一百多里,大老远跑这儿来上班?”

在景区上班的多为本地人,程前为做陶瓷而来,这家伙极不安分,我担心这样下去,迟早会惹出麻烦来。

我一口气跑进展厅,恰逢招财拉完撒完哼哧哼哧进门,这家伙对人自来熟,见我叫唤了两声,算是打招呼。楼上何老爹嘶哑着嗓门回应:“上来。”

我跟在招财后面上楼来了。何老爹看见招财身后的我,眼睛鼓成了金鱼眼,声音高亢地说道:“我叫招财上楼,你上来干吗?”

得,人不如狗。我直奔主题说:“打起来了,何总与白总!”

何老爹倒退进屋内,晨光打在他的脸上,皱纹沟壑分明。在他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一只精美的白底蓝花的青花瓷瓶子,锃亮通透。我被瓶子发出的幽光震慑住了,何老爹手疾眼快,用手遮挡住说:“看什么看,没礼貌。”

我敢打赌,这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端的青花瓷瓶子。

瓶子放在茶几上,旁边还有一块镶边的金丝绒手帕。虽然欣赏不会影响瓶子的价值,但何老爹的举动有“看鱼下饭”的怒气,他用手帕盖住瓶子说:“年轻人,一点儿都不守规矩,生人勿进,那么大的牌子放在门口,你眼瞎?”

得,我犯了跟程前一样的错误,被轰到楼下。

随后,何老爹带着招财下楼,我们一起向侧门走去。

穿过湖边的栈道,来到侧门的时候,这边已经风平浪静了。架吵完了,白青梅在阳台上晾晒衣物,何旺生不见踪影。围观者说,已经进屋了。幸亏有意犹未尽的围观者证明我不是无中生有,不然我肯定又会招来何老爹的一顿臭骂。何老爹对着侧门嘶吼道:“都是吃饱撑的,闲得慌!”

何老爹甩下这句话就走了。程前看着我,此时我压低声音说道:“我看到展厅的镇店之宝了。”

“还有比二楼展厅更高档的货色?”

我伸出右手食指在空气中打勾,然后自顾自跑步离开,程前像咬钩的鱼儿对我穷追不舍。钓者与诱饵的区别在于,谁的底牌更吸引人。我可以告诉程前结果,但过程需要他自己去探索。程前把我堵在栈道尽头说:“你是说,比二楼展厅的瓶子还好的瓷器?”

“我怀疑二楼的青花瓷瓶是一对。”

“如此说,我爸临死前说的话是真的……”

每年夏季,园区都会修缮牌楼,通常是刷油漆,像唱戏的脸谱常描常新。今年,按照白青梅的要求,在两根石柱子上加了两尊石狮子,为这事,何旺生又与白青梅吵了一架。园区一直负重前行,何旺生做仿古建筑营造的钱,不足以维持园区的运营,两人常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何旺生经常感叹:“这辈子的钱赚够了,下辈子的钱也赚够了,结果做园区投资,把下下辈子的钱都透支进去了。”

白青梅总想着力挽狂澜,何旺生却一直在逃避。何老爹看得清楚明白,对于儿子儿媳吵架的事情,他一直隔岸观火保持中立。有人试探问过何老爹,选择站哪边?何老爹答非所问地说:“人生在世,不就是追名逐利吗?”

“名”排在“利”前面,自打开园以来,白青梅一直站在聚光灯下,拿了各种荣誉。三八红旗手、五一巾帼奖、杰出创业女性……去年,还当选了县人大代表。“名”是“利”的开拓者,“利”是“名”的垫脚石。白青梅与何旺生的结合,原本可以相辅相成,却因旅游项目不景气,现在变成了相克相杀。牌楼年年维修,像抹粉的女人,越涂抹越庸俗。白青梅认为是大气,何旺生认为在烧钱。两尊石狮子安装完毕,现在在做路面的刷新。小涂拎着半包水泥过来,拖拖拉拉地漏了一地。一旁喝茶的何老爹忍不住站起身,扯开喉咙骂道:“狗日的,不是你家的东西,浪费了不心疼!”

“袋子破了。”

“破了你不会抱起来?”

小涂是附近村庄的学生,高考完来园区打工赚学费。何老爹骂他是来混饭吃的,小涂哭丧着脸说:“我是来顶替我爷爷做工的。”

小涂的爷爷六十多岁,在园区打扫卫生,被阿姨们嫌弃手脚笨,多次被投诉。他们家是贫困户,也是园区的帮扶对象。老涂儿子死了,儿媳跑了,家里只剩下一老一小。看在他们家情况特殊的分儿上,白青梅不忍辞退,留下老涂在园区打杂,说是工作,其实是给他养老。现在老涂病了,又叫小涂来顶上,一个不及一个,不光何老爹看了着急,当班的领队更着急。不仅何老爹吼他,和小涂一起做事情的人都想吼。有人问小涂:“你做事情这么笨,高考成绩很差吧?”

小涂点头:“嗯,才考了695分。”

夕阳落在门楼上,一道亮光射入眼帘,我被台阶绊了一下,险些滑倒。何老爹连打了两个喷嚏,领队的泥刀掉到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何老爹清了清嗓子说道:“小梅,晚饭还没熟呢,你待会儿帮小涂一起清理场子。”

何老爹是园区的义务监工,他拉的差没人敢反抗。工人们离开后,夕阳下只剩两个影子在忙碌,一个影子做事情拖拖拉拉,一个影子在心里骂人。

我在园区的主要工作是接待,被拉差做打杂的事情心里老大不高兴。等回到食堂,看见程前被何老爹训得像孙子,心里才多少得到安慰。

工人们集体在园区吃晚饭,程前排在队伍最前面,小涂排在队尾。何老爹又成为义务监督员:“程前,你上班混点儿,小涂出的是体力活儿,让他先打饭。”

人群中有人在偷笑。程前尴尬的表情仿佛嘴里飞进了一只虫子,吐不出,又咽不下。何老爹补充说:“小涂年龄小,你们以后要让着他。”

这是年龄大小的事吗?何老爹平时就像一根竹竿子,在园区见人就捅。对小涂高看一眼,不就是因为他的高考成绩吗?程前挨了一棍子,吃饭时极不痛快,全程保持沉默。饭毕,何老爹又递给小涂一个饭盒,说是给他爷爷留的饭菜。小涂千恩万谢地离开,何老爹心生感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小涂皮肤黑黑的,身材瘦瘦的,如果不是高考成绩突出,丢在人堆里连影子都挤没了,真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隔天,邮递员疾驰而到,说是重要文件,非得小涂本人签收才行。何老爹坐在景区门口跟保安聊天,眼睛却放着哨。当知道是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起干活的工人像鞭炮炸开了,嚷嚷着要小涂请客买糖买烟。

小涂摸着脑袋说:“没钱。”

“一包烟才十块钱,也没有?”领队问。

小涂摇头。

“我出。”何老爹爽快地掏出十元钱递给小涂。

“我爷爷要死了,这学,我可能上不了。”小涂由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年头,还有读不起书的事情?但小涂家的情况真的如此。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程前和我由园区出来,刚好也看见了这一幕,悄悄对我说道:“何老爹这回要是敢硬气,我就服他。”

读书可是成千上万的钱呢!何老爹视财如命,就算杀他一刀,他也不会答应的。果然,何老爹不再说话,端起茶杯自顾自喝茶,稍后,带着招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程前歪着嘴巴,鼻子里哼哼唧唧仿佛在说——我就说吧!

中午时刻,景区来了一拨客人。为首的长者姓游,胡须飘飘,白衣长衫布底鞋,看上去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感觉。白青梅在国学讲堂摆好文房四宝,长者大笔一挥,写下“老骥伏枥”四个字,赢得掌声阵阵。随后他提出要跟何老爹下棋。

何老爹呢?白青梅命令我去寻人。

何老爹正带着招财在湖边垂钓呢!我说明请他的原因,何老爹一脸不屑地说:“不去,没看我钓鱼正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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