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瘾

作者: 董逸霏

糖瘾0

1

杜落月的车五点钟准时停在女儿学校对面的马路上。熄火下车后,她左顾右盼观察四周。这一片区域不允许停车,但为了接送孩子方便,许多家长都临时将车停放在这里,有时车辆太多会引来交警贴罚单,她必须先“侦查”一番,确定相安无事后,才穿过斑马线走到学校门口。

女儿谢佳慧背着醒目的红书包,在校门口拥簇的一帮小学生中格外亮眼。杜落月记得自己读书那会儿,学校发的几本书根本不用书包兜着,直接揣在怀里即可,直到上了初中,课本变多,母亲才用家里做衣服剩下的布头缝了一个斜挎式书包。其实,那书包并不结实,薄薄的边角料拼凑成的布袋怕是承受不住如今女儿这一大堆的书本吧。

天色暗了下来,乌云在头顶兴风作浪,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至。雨水拍打着车窗,杜落月将雨刷模式调到最大,雨刷拍打声与暴雨冲刷声交织重叠着,令人心绪不宁。经过十字路口,杜落月看着是绿灯,便直接冲了过去,不想,一道突兀的人影骤然间从路旁窜出,摩托车的双灯闪烁,其明亮程度堪比卡车大灯。当刺眼的光线掠过车窗时,杜落月这才反应过来,猛地踩下了刹车。

“嘿,会不会开车!”杜落月听到那人大喊,声音穿透雨幕直达她的耳膜。她第一时间转过头看女儿,谢佳慧却出乎意料地淡然,完全不像是被吓到的样子。女儿意识到了母亲的视线,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一下,说:“妈妈,你的样子好吓人。”

杜落月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翕动,几绺碎发黏在额角上。她转身抓住谢佳慧的手,问:“宝贝,刚刚安全带没有勒到你吧?”

谢佳慧摇摇头,杜落月放心了,但她的心脏仍然在胸腔中掷地有声。她在座位中间塞了一罐薄荷糖,扳开盖子,喂进两颗,薄荷的辛辣与甜味顺着味蕾麻痹精神,凉气直抵心脏。

慢慢地,她镇定下来。回到小区后,她将车停在地下车库,打开手机第一条便是丈夫谢彦辉发来的消息,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

杜落月勾起一抹无奈的苦笑,牵着女儿上楼,到达楼层后却发现自家的大门敞开。第一反应是遭了贼,她拉开安全出口大门,将女儿藏进去,又把手机给她,让她打110报警,自己抄起电梯旁一把清洁工遗留的扫帚,紧握于手,一步步迈向那扇半开的家门。突然,门内的人抬起头,目光交会,杜落月愣住了,“啪”的一声手中的扫帚掉在门口。

谢佳慧以为母亲遭遇了什么事,又谨记杜落月说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开门”,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将门偷偷拉开了一条小缝。母亲正在和屋内的人“对峙”。那是一名老妪,头发斑白,却烫着时下流行的“摩丝卷”,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绣花布衣,黑色长裤,与她时髦的发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谢佳慧不认识这位老奶奶,也不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自己家中,但是母亲叫她出来,她便照做,只是躲在母亲的身后,宛如一只初生的羊羔。

“慧慧,叫外婆。”杜落月抚摸着女儿的发顶。

“外婆好。”谢佳慧的声音细如蚊蚋。老妇人似乎不太满意,冷哼了一声,转头进了屋。

沉默笼罩了整个晚餐。外婆夹菜声音极大,筷子与碗碟的碰撞声此起彼伏,每一次的接触都似乎在诉说着某种情绪,响亮而刺耳。谢佳慧大气不敢出,夹在二人中间,用余光瞟来瞟去,母亲与外婆的表情都是木讷的,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拼桌吃饭,而谢佳慧就是夹在中间的“壁障”。吃完饭,杜落月让女儿将碗筷收进水池后就回房休息,自己要同外婆谈事。

回到客厅,杜落月感到局促,她和母亲分别占据了沙发的两端,有如一架摇摇欲坠的天平,下一刻就要面临崩塌的局面。沉默良久,杜落月率先开口:“妈,你怎么过来了?”

老妇人瞟了她一眼,从鼻子中挤出一股气,语气尖酸又刻薄:“这不是我女儿的家吗,怎么,你们立了规矩,不能让我来吗?”

杜落月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都混得比她有出息,只有她是家庭主妇,美名其曰“相夫教子”,实际在家有干不完的活。结婚后,母亲只来看过她三次。第一次是结婚时,第二次是生产,第三次是在谢佳慧的满月宴上。房屋钥匙应该是在自己婚礼那天给母亲的,这次她定是有备而来。

母亲抬起眼四处打量,她比之前老了不少,肌肤松弛了下来,脖颈处随着头脑的转动印出层层褶皱,像是一张被揉皱的布匹,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斑。眼珠归位后,她问杜落月:“你老公呢,他怎么不回家吃饭?”

“今天有应酬,估计要很晚才能回来。”杜落月回答。

老妇人笑了,并不是那种母亲与女儿之间亲密的笑,而是一种嘲弄的、不怀好意的笑。杜落月大概也知道她的想法,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呀,”母亲嫌弃又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说,“连自家的男人都看不住,还能做成什么?”

“妈,你别乱说话,”杜落月提高了声音,又瞟了一眼女儿的房门,将声线压低,“孩子还在屋里呢。”

“我就说了怎么样?”母亲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身子不小心勾到桌布,茶杯骨碌碌地在桌上滚动。“你看看你这副模样,”老妇人嫌弃地指着杜落月身上浸染了太多油污而变得蜡黄的围裙、被汗黏在一起的头发和粗糙的皮肤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魅力,很了不起,还和刚结婚时那样有几分姿色?我告诉你,不懂得收拾打扮自己的女人,男人是不会珍惜的。像你爸那会儿……”没等杜落月开口阻拦,母亲自己先停了下来,再说下去等于是自揭伤疤,像她这样精明的女人,是不会挖坑给自己跳的。

“妈,你闹够了没有?”杜落月也不打算和她客气,“好不容易来一趟,见面就说坏话,我不爱听。孩子还要写作业,别影响了她。你要是还想这样讲,不如回吧。”

“哼,”母亲也毫不示弱,“我还以为你日子过得有多好呢,还不是乖乖给男人干活,还管不了男人不着家!”

送走母亲,在合上门的那一刻,杜落月的身体也随着门一同发出一声闷响。她知道这是身体在向她发出警示的信号。她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在靠近冰箱的橱柜中,取下一个玻璃罐,里面密密麻麻装着雪白的糖块儿,上面已经空了一部分。她拧开盖子,取出一块放入嘴中,糖块在她口中缓慢融化,细微的砂质颗粒在舌尖轻盈跳跃,本应带来的甜蜜滋味却与胃中尚未消化的饭菜交织在一起,令她感到生理性恶心。但她如上瘾一般,用手指在罐中不停地拨动,拿出新的糖块,将它们纳入胃中,一块、两块、三块,她能感受到那些糖分顺着血管穿行在她的体内,头终于不晕了,身体机能也恢复了正常。

她将那一罐糖收好,放回原处。那只是一堆普通的方糖而已,她却待它们宛若救世主一般。杜落月一紧张就会感到头晕,只有吃糖才能缓解,这件事情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丈夫也曾经撞到过她吃糖,认为她不过是普通的低血糖罢了。只有杜落月自己知道,她已然上了瘾,如烟鬼对尼古丁的狂热,成为了食用方糖的“瘾君子”。

2

三十年前,杜落月十多岁的时候,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物资匮乏时期,她上初中那年,家里最小的弟弟也开始上小学,父母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接送弟弟妹妹的任务自然压在了她的身上。起初经常迟到,那个年代的老师也不像如今这样,孩子犯一点小错就要请家长来学校“兴师问罪”,更多是靠学生的自觉,所以老师们也没太留意。杜落月见老师们并不是很在乎她迟到,便愈加肆无忌惮,起初她送完弟弟妹妹后,跑到街边逗狗逗猫,后来甚至会翘掉上午一半的课,等到两节课后的大课间她才大摇大摆地从学校后门晃进去,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正在排队做课间操的学生之中。

这件事情最终“露馅”是在半年之后,杜落月缺了太多课,期末考试自然成了班里的“吊车尾”,再加上有同学打小报告,班主任只得将杜落月的父母请到学校来。

那天,母亲当着办公室那么多老师的面给了她一耳光,父亲则命令她跪下。晚上回去后,罚她不准吃饭,一个人关在卧室里。杜落月不敢开灯,她抚摸着白天母亲打她落下的痕迹。那一巴掌很重,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烙在她的脸颊上,火辣辣地刺痛。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丢了我们杜家的脸,我和你妈都为你感到耻辱。

八十年代的人没有过多的娱乐项目,便尤为关注自己周围的事。很快,杜落月因为迟到而被请家长的事情传遍了整条街道,很多家长都将她当作反面教材讲给自己的孩子听,叫他们引以为戒。杜家父母也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便是杜落月与父母不和的开端。之前,他们的相处模式虽然不比大部分父母与孩子那样亲密无间,但也是偶尔能在饭桌上聊聊天。这件事发生后,他们对待她的态度变得更加冷漠,母亲尤为明显。与别人谈起杜落月时,她总是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几秒后又迅速折叠收回,如戴上冷漠的面具,仿佛杜落月与她另外两个孩子不同,不是通过十月怀胎从她身上割裂下来的骨肉,而是一个被排除在外的异姓人,只是暂时由她收养,长大后还要还回去一样。

父母无法交流,弟弟妹妹又太小,杜落月愈发失去交流的机会与欲望,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

杜家对门邻居的女儿,一个叫佩佩的小姑娘,和杜落月同龄,在这事发生之前便是很好的朋友。“迟到事件”后,她俩之间的关系不仅没受影响,反而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起初,杜落月还不敢让佩佩光明正大地来找她,好在佩佩家有后院,正对着杜落月卧室的窗户。她们俩发明了一种暗号,等到晚饭后弟弟妹妹出门玩耍,她借着写作业的名义将自己锁在屋内,这时她们便通过“暗号”交流,杜落月开窗让佩佩爬进来。有时佩佩的父母晚上不在,杜落月也会爬过去,光顾对方的家。

佩佩的母亲和杜母是同事,两人在同一家食品厂上班,但她们的父亲却天差地别。杜父也是工人,夫妻二人整天与轰隆隆的机器待在一起,久而久之,听力退化严重,日常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大。虽然当时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但一群大嗓门挤成一团,说话小声的人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起来。

佩佩的父亲就是这一类人的其中之一,他是这里为数不多读过大学的人,中间有一段颠沛流离的经历,但现在稳定了下来,在当地报社做编辑。在当时人们的心中,大学生是极其了不起的,在这种文化事业单位工作更加了不起。许多家长都希望把孩子培养成这副模样,只要他们的孩子走向成功,全家都能镀一层金,恰似古人所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佩佩的父亲可以说是全街道的“模范人物”。对杜落月这事,他当时发表了“反众人道而行”的看法,认为孩子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是有缘由的,家长们可以试着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不少家长虽然不怂,但这可是佩佩父亲,被书香墨水浸染的文化人,这么说一定是有他的道理。后来,大人们虽然私底下还会用这件事教育小孩,但终于不会当着杜落月的面讲了。

一天晚上,佩佩敲了敲窗户,杜落月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隙,俏皮地探出半张脸,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欢快地对她挥了挥手。杜落月小心翼翼地抠开缝隙,手脚并用爬了出去。到了佩佩家后院,借着月光,佩佩从暗处搬来一件大物。那是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别说是杜落月家,在附近这几条街道也没看到过几辆。

自行车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是奢侈品,一个工人的月工资大约在三十元,而自行车单价普遍在一百六十元左右,光有钱还不行,还要有“自行车票”,攒够了钱还必须托人情走后门才能买到。

“这是你爸爸的自行车?”杜落月问。她曾经不止一次看着佩佩爸骑着自行车在街头巷尾穿梭,她以为是佩佩将父亲的车“偷”了出来,要带她去兜风。佩佩却用手比了个“嘘”的姿势,说:“这是我爸妈买给我的生日礼物。”

杜落月长这么大,印象中从未对“生日”有过什么具象的概念。这倒不是父母区别对待,就连她弟弟妹妹也没有过过生日。佩佩看出了她的窘迫,拉起她的手,带她进屋。

“给你看另外一个好东西。”佩佩说着来到厨房,她从饭桌下拉出一个纸板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五彩缤纷的小罐子,她从箱子的侧面掏出一个小罐,打开,递到杜落月面前。“我妈从厂里带回来的糖块儿,叫方糖,和咱平时吃的那种白砂糖不一样,这是从国外带回来的,专门给外国人泡咖啡用的。”她倒出来两块,递给杜落月,“你尝尝好不好吃,我还没吃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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