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握手

作者: 孙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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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不惑之年,就像蓄养多年的盆景,多出的枝丫会被一一剪去。娟子小我不下二十岁,相遇也许偶然,也许必然。腊月的一个雨天,魏仁老家杀年猪,邀请大队领导吃晚饭。我不爱吃猪肉,杀年猪却是另外一回事,有点儿礼仪的味道。

赶到乡下,雨下个不停,积水顺着路面淌着,每行一步都能踏出浪花。魏仁老家,热气腾腾的菜端上了八仙桌,盛菜的器皿多是陶制的烫瓶,大块猪肉、大块猪血、大块豆腐和香气扑鼻的炖土鸡温暖了整个屋子。酒是土酿的粮食烧,酣醇浓烈,烫过了,喝一口直暖心窝。酒足饭饱,魏仁母亲端上现炒的南瓜子和花生,泡上开胃消食的黄金茶,大家天南海北地聊。屋外,雨夹杂的雪子敲打着瓦片,发出“沙沙”声响。十二月日短,夜晚的山村像盖过一条被子,出奇地安静。忽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激越的鼓板,铿锵的锣钹紧随其后,须臾,主胡悠扬地响起。一听,便是好戏开场了。我问:“村里有演出?”魏仁妈答:“是省里的剧团。”魏仁妻子向梅说:“省里送文化下乡呢。”我催促道:“快开演了,陪你妈看去,喝了茶我们就走人。”魏仁妈说:“你们去看看,演得很好,本来今天走了,村里不让,硬留着再演两本。”离开舞台二十多年,从来没看过戏剧。我劝同事去,魏仁妈说:“女演员很漂亮,村里的老板硬留的。”我想,既然是省里的剧团,演员十有八九是艺校的毕业生,说不定会有我的同学。

祠堂内人头攒动,望去黑压压一片。天井里飘着细雨,灯光一照灰蒙蒙的,追光灯扫过,泛起一道道彩虹。舞台很小,灯光很亮,远远看去像一台120寸的电视屏幕。我没心思看剧,抽身走进厢房。厢房内亮着300瓦的灯泡,坐着十来个男女演员,有的补妆,有的编织毛衣。演员行当清苦,少年时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时全队人马挑着铺盖翻山越岭在村里巡回演出,农家派饭,楼板睡觉。

我问道:“这里有省艺校毕业的吗?”一个织毛衣的演员不冷不热道:“我们都是艺校毕业的。”又问道:“那你认识桑平帆吗?”她答:“他是我们的老师。”正说着,一个女孩儿走进厢房,回首望了我一眼,目光迟疑。女孩儿身着戏装,飘逸而过像只蝴蝶。她径直走到打毛衣的女演员面前,嘀嘀咕咕问着什么,不时拿眼瞟我。我告辞出来,雨还在下,正犹豫着冲进黑夜,有人在后面扯住了我的衣服,随即飘来一股粉香,回头见那女孩儿站在我的面前。“下雨呢。”她说。我笑笑答:“没事。”女孩儿道:“我们认识吗?”末了歪着脑袋打量我。我答:“好像不认识。”女孩儿摇摇头说:“我们应该认识的。”我在脑海里搜寻,没有储存过类似信息,于是调侃道:“可能是上辈子吧。”

演出热热闹闹地进行,女孩儿朝台上望了一眼,摸出手机急切道:“留个微信呗。”我犹豫片刻还是给了她,说:“微信就是手机号。”她在手机上飞速地摁了几下道:“叫我娟子,来看我呀,这些天都在你们县里,要出场了。”说着走了几步,回头投过一束明艳的目光。

大案队的工作充满真实、对抗与理性,打交道的十有八九是恶人,常年如此,习惯了内心的黑暗与冷漠。许多家庭被大案切割得支离破碎,除了破案后的兴奋,很少有人品尝到彼此间的温情。娟子投过的目光,在我黑暗的内心闪烁了一下,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我没有告诉同事娟子的事,回去的途中我接到了电话,说北区发生了杀人案,一头扎进去就是三天三夜,把娟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晓得三天里娟子有没有给我发过信息,也许有,也许没有,总之三天三夜我没合过眼。案件侦破的当日下午,我回家倒头便睡,直到半夜被哭声惊醒。睁开眼睛,茫然四顾,房间里漆黑一片,下意识地走进女儿房间,仿佛看到月月蒙头大睡,愣了片刻,才醒悟月月已经不在。往回走,寻思着哭声来源,明明听到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而又真切,但哭声来自哪里不能确定。窗外黝黑,微风吹过,能听到树叶婆娑的声音。我想起了妻子叶萍,她的离开伤透了我的心。叶萍多次说:“我是女人,为你付出为什么还要为警察付出。”我无言以对。尽管如此,叶萍的温情就像宣纸上的水墨画,留下了永久的印迹。室内的照片没有取下,摆设原封不动。我遵守最初的承诺,尽管离婚,只要叶萍活在世上,挂在墙上的女人就是我的初爱。

关了灯,似睡非睡,卧室的空间变得无边无际,身子腾空飞翔,透过窗户,仿佛看见娟子蓄着眼泪飘然而至。这一惊让我睡意全无。那哭声难道是一个梦,是梦里娟子的哭声?但不可能呀——遇见娟子是四五天前的事,说认识我,这几乎不太可能。我的年龄,毕竟不是她这个年龄追逐的对象了。我打开手机,没有电话,竟然有十多条信息。

“你是谁?你在我生命中有意义吗?”

这是案发当晚十一点发的一条信息,那时我正在勘查现场,娟子应当卸了妆,睡在农家的楼板上。你是谁?可你又是谁?一个省剧团的演员,二十几岁的姑娘。我想象不出娟子说认识我的缘由,大案队成天泡在案件上,我的特殊在于兼着局里的新闻发言人,常上电视;业余生活又是一个小说家,常有作品问世,还改编过电影。这两项可能会被小我二十多岁、生活在城里的姑娘撞见。

回忆着,像在翻阅一本日历。从艺校毕业分配到剧团,而后参军,退伍后一直在公安局工作,从基层到中层,工作与生活的经历已经让我十分倦怠,对冷暖失去了敏感,就像面对杀人案件,对我而言,只是技术上的处理。也就是说,再惨烈的现场,都不会诱发我的情绪。因此,我冷静地过滤着,欲在陈旧的岁月里理出一丝头绪。

“你在我生命中有意义吗?”这样的信息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可能成为她生命中有意义的人吗?不可能,可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乡下的演出还有三天,之后移师县城,我希望能在城里见到你,或许你能请我吃饭。”

“像是前世有缘,这个缘的源头在哪儿?不得而知。或许你我,或许你我的前辈,或许你我前辈的前辈……”

娟子的提问混沌不露玄机,让我联想起志怪小说。

娟子年龄小得可以做我的女儿,绚丽的青春像绽放的花朵,这样的姑娘绝然不会对我这个半老头儿感兴趣!那么,她哪儿来的自信让我请她吃饭?

风裹挟着寒冷涌进窗棂,车轮碾过窨井盖发出“咣当”声响,夜晚格外漫长。随她去呗,被人喜欢,像是掌心不能拔去的刺,见机行事就是。明天说不定还要出现场,既然娟子联系我了,往后肯定还会联系我。

果然,第二天的案件,让我无法顾及其他。

一个高二住校女生熄灯未归,室友即刻报告学校,值班校长组织师生在校内外反复寻找。第二天清晨,女生的尸体在校外一片树林里被发现,经法医鉴定,窒息而死。

毫无疑问,女生是被约出校外的,就像一个朋友约另一个朋友外出吃饭一样,加害她的肯定是熟人。被害人生前有过性行为,法医提取了相关物证。问题在于,既然自愿,为什么要加害对方?我想,这起案件的侦破,不会超出十天。

这段时间,在县城演出的娟子发来不少信息,我偶尔看一眼,几乎没有回复。原本看似简单的案件,在查找被害相关人员的过程中颇费周折。不论老师、家人还是同学,都很少见到被害人与外人往来,遇事总是匿在心里;检材对比,基因库里没有同类DNA。没有同类物证,表明作案人没有前科。

几经周折,案件还是在第十天侦破了。犯罪嫌疑人是她一年前辍学的同学,一个富家弟子。只是作案动机令人费解,说是网络上看到的,掐住女性脖子做爱,能延长并激发更大的快感。结果,致使对方窒息而死。

女儿被害,母亲几近疯了,披头散发每天往大案队跑,不哭不闹,重复着一句话:“我女儿呐,我女儿管我叫妈。”然后两眼直直地望着地面,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很是瘆人。

破案当天,队里有个小聚会,我浏览娟子的微信,除了东一句、西一句彼此不搭的话题,最后写道:“演出结束,明早返回省城,今晚卸妆后请我吃宵夜。”

认识娟子之后,收到过她不少信息,娟子仿佛在自言自语或是与另外一个人交流,交流的内容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这次,我照常可以不予理会,挨过今晚,明天她就要随队返回省城。娟子的相貌在我脑子里渐渐模糊,加之那个夜晚,铿锵的锣鼓带着韵味刺激着耳鼓,唱腔缠绵缱绻,娟子化着戏妆,相貌忽明忽暗,只有那双眼睛,如同夜空的织女星闪着光亮。我无法看清娟子的脸,总觉得,自己在臆想中勾画了一个美女。不过问题是,当下要不要赴约?不去,觉得这些日子亏欠了娟子;去,到底为了什么?忽然钻出一个美女,像胶水一样黏着你,这算什么?

直到现在,尚且无法判断赴约的决定是否正确,如果对娟子一直回避,我的生活中除了繁忙不会有更多的内容,但是那天偏偏赴了约,对娟子也有了更多的了解,这就像拉开一张大幕,让我看到了舞台上各式各样的风景。

夜里十点,一家偏僻的餐馆。

餐馆离娟子住宿处不远,是我选定的地方。餐馆不大,公路旁一座改装过的仿古建筑。门口种着一片四季竹,灯光下散发着蓝光,竹园旁边放置石槽、石凳,挂着耕田的犁耙。走进室内,琴瑟低回,墙上挂满字画,大堂里放置着仿明清时镂雕的长条桌。二楼的包厢倒也简约,除去餐桌,四周挂着老照片,不见音响,却能听见大堂里的乐曲。

娟子没有按时赴约。这没什么,记得第一次与女朋友见面,足足让我等了半个钟头,见面后她像没事似的,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没有道歉。这个人就是我的妻子叶萍。后来我问起过原因,她笑笑答:“我要看看,你有没有半个小时的耐心。”我说:“我没走,说明我有耐心。”她又道:“我还要看看,是否因为我的迟到指责我。”我说:“我并没有指责你。”她又道:“我再要看看,你是否追问我迟到的原因。”我道:“我并没有追问,迟到,总有你的理由。”她笑笑又道:“我还要看看,我不道歉,你会不会很在意。”我笑笑问:“半个小时,你出了几道题呀?那么,最后的结论是什么?”她大笑:“结论就是让叶萍成为你的妻子。”还告诉我,“夫妻生活需要耐心,需要宽容与理解,才能彼此呵护,度过漫长的一生。你没有指责我迟到,说明你不仅有耐心,而且宽宏大量,男人就要有这样的胸怀,不计较别人的过错;你没有追问我迟到的原因,说明你尊重我的隐私,让我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这是很多婚后女人不能如愿的;你没有在意我的道歉,说明你善解人意,心地善良,不针锋相对,不会得理不饶人。”

对我有了充分的考验,败下阵来的却是她自己。她无法忍受孤独,而警察的妻子,必须经受孤独的考验。之后,女儿的不幸,让她对我彻底丧失了信心。这也难怪,女儿走时我远在天边,悲痛至极的她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于是离家出走了。

过了三十分种,娟子出现了。她的漂亮让我吃惊。她个儿不高,身材苗条,肤色白净;身着红色羽绒服,下穿藏蓝牛仔裤。她剪着短发,把光亮的额头和精巧的鼻子凸显了出来。她走进包厢的姿态像跳跃,更像精灵,扑闪的眼睛拍翅欲飞。末了举起手机对我晃了晃,嘴里道了一声“嗨”,算是打招呼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娟子,应当说是第一次看清娟子的真容,她是个艳丽奔放的女子,眼睛像闪烁的星星一样明亮,不用开口单凭双眼就能与之对话。这样的判断,与印象中的娟子十分吻合。

她没有道歉,也没有说明迟到的原因,像熟人一样往凳子上一坐道:“好饿,点了什么好吃的?”

“等着你点呢,我们的口味肯定不同。”

她听了哈哈大笑,转而道:“我是海口,八大菜系,没有我不喜欢的。”

“小城里的人口味重,怕你吃不习惯。”说着我叫来服务生。娟子没有看菜谱,随口叫了鸡、鱼之类。我笑笑问:“你吃得了这么多吗?”她朝我翻了翻大眼答:“前后二十几天,印象最深的就是你们这里的菜肴,它是我走遍全省各地市吃过的最好的菜——你不会太在乎钱吧?”

我笑笑答:“小地方的食材只求自给自足,不像城里大规模生产,味道自然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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