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绘影人
作者: 胡杰本想当画家,命运却让他拐了个弯儿,当了个“绘影图形”的警察。樊有宏的故事,还得从他第一次高考前说起。
那时的樊有宏同学,腼腆、内向。跟生人在一起,话少。自打上中学,他就喜欢画画,准备报考美术学院。可高考前一个月,学校玻璃报栏里的招生简章一贴出来,他却傻眼了:原来人家美院只收文科生,而他呢,上的是理科班!
小樊同学所在的永丰中学,位于洛南县永丰镇。而陕西省洛南县,位于秦岭深山之中。因为地处华山之南,周代曾在洛南设华阳池,秦代设华阳郡。当年,可以与红旗渠媲美的洛惠渠,指挥部就设在永丰镇,离永丰中学不远。从永丰镇到县城所在的城关镇,还得走二十里地呢。山里信息闭塞,上世纪八十年代,永丰中学就没听说有谁报考过美术学院,连老师也不知道,考美院居然有这样一项
规定。樊有宏他爸也是个教师,在永丰镇王村的白洛中学教语文。白洛中学只有初中,这位乡村教师对高考的事儿就更整不明白了。无奈,樊有宏这会儿只好临阵改换门庭,放下美术,猛啃物理、化学。永丰中学不是重点中学,樊有宏同学也不是什么学霸,就没有什么奇迹发生。高考成绩下来,别说大学,他离中专录取线都差了五六十分。小伙子不服气,跑去求校长,要求留在永丰中学补习一年。这么低的分,补习一年你就考得上?校长从一把旧藤椅里抬起头,从镜片上头瞧他,目光像从门缝儿里挤出来似的。最后,也许还是看在樊有宏他爸的面子上,才勉强点了头。
樊家四个娃,樊有宏最小。他上面俩哥、一个姐都跟着母亲在农村生活。农村娃,世面见得少,胆子就碎。又是复读生,来年高考后,樊有宏就没敢把分往高里估。自己那成绩,仿佛成了一只非得把皮削干净才敢放锅里蒸煮的洋芋,生怕漏掉了某个烂了的疤。感觉自己上大学没戏,他就把赌注都下在了中专学校里。这回,他第一志愿填的是陕西省人民警察学校。往后,才报了几个建筑类的中专。学建筑,用得着美术。那警校呢,他是咋想的呢?
原来,画画之外,瘦弱的樊同学还藏着一个侦探梦。有一年,他二哥带回家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樊有宏翻着翻着,就上了道儿。有一起案子,福尔摩斯是通过一个人的鞋子推理出这人的职业是一名司机,因为司机总在踩刹车,鞋底前掌磨损就与常人不同。这个故事,让樊同学脑洞大开。不久之后,他家地里的洋芋被人偷挖了,地里也留下了鞋印。他开始留意村上什么人会留下这样的鞋印。村上有兄弟俩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樊有宏悄悄跟踪调查。他发现,那个哥哥就穿着一双可以在洋芋地留下相同鞋印的鞋子。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母亲,母亲瞪大眼睛听完,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母亲年轻时就入了党,还当过生产队长,在农村算个有见识的人,她说:“你分析得对着呢,但咱不能把他咋的。算了吧!”
当年,报志愿是在高考成绩下来之前。等分数下来,樊同学考了460多分,而商洛师范学院的录取分数线才430来分。可是,省警校是提前录取学校,通知书已经寄到了。能上大专的成绩,却上了个中专,樊同学也只能哈哈一笑。农村娃,能通过高考跃出农门,这才是关键。开学,他就去省警校报到了。拎着行李,土头土脑的樊同学坐上长途车,第一次来到西安,感觉就是车多、人多、楼房多。当然,这是1987年入秋时的事儿了。
两年后,身穿橄榄绿警服、头戴大檐帽的樊有宏从警校毕业了。没留在省城西安,也没去地委所在的商洛,而是出门旅游一圈儿似的,又回到了洛南。他在县公安局刑警队当了一名刑警,据说,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侦查员没干几天,他又换了岗位,当了一名刑事技术员。他整天提着个勘查箱出门,风里一身尘土,雨里满脚泥水。在外人看来,这可没那些腰间别着手枪、能到处抓坏人的刑警神气。樊有宏同学变成了樊有宏同志,却仍然内向、腼腆,不抽烟、不喝酒,连喝水都想不起放几片茶叶。一个不擅交际的人,混到早过了提拔的年纪,仍是个大头民警,似乎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2017年5月,樊有宏五十岁时,他的熟人们突然发现,樊有宏的名字在洛南热得发烫。这个像脱了水的青菜一样蔫巴的人,居然获评“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2022年5月,樊有宏的荣誉再上了新台阶,他又获得了“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的荣誉称号。原来,“优秀”上面还有个“特级”呢!
这个樊有宏,他的人生怎么就突然开挂了呢?大伙儿都挺想知道的。
上篇:推理之理
硕鼠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诗经》里,写了人们对偷粮硕鼠的无奈。农民种粮不容易,田间地头,一个汗珠掉地上摔八瓣儿。对偷粮的贼,能不恨吗?
有一年,柏峪镇某村发生一起粮食被盗案,小偷用三轮车拉走了一户村民家一车的粮食。让樊有宏意外的是,这家同时被盗的还有些凳子、脸盆之类的杂物。出现场时,樊有宏从这家的板柜上提取到了一枚食指指纹。因为嫌疑人手上有灰尘,这枚指纹没有纹路细节特征,却留有外部特征:指节较短,指肚比较圆。
樊有宏就跟办案民警说,赶紧去李湾村找某人。这个某人,就是当初偷樊有宏家地里洋芋的那个哥哥。这哥儿俩虽都爱偷东西,但弟弟主吃窝边草,只在周边村子活动;哥哥会开机动三轮车,偷的范围就大些。柏峪镇这个村子,离樊有宏老家李湾村,有二十多里地,正是哥哥的活动范围。办案民警赶到李湾村时,发现一辆机动三轮车停在村道里,正是那哥哥的家门口,车上的粮食、板凳和脸盆还没来得及往下卸呢。当然,这些东西正是柏峪村那户人家刚刚丢的。
又没有进行指纹比对,樊有宏凭什么就怀疑到二十里外那个偷洋芋的哥哥呢?原来,他的依据有两条:一是失主家丢粮食的同时,丢了板凳、脸盆这类杂物,而那对兄弟就偏爱偷这类东西;其二,则来自樊有宏学到的痕迹学知识:个子高的人指节就长,个子矮指节就短,瘦人指肚狭窄,而胖人则指肚较圆。工作以后,樊有宏收集了数以千计的指纹档案,面对这样的规律,他没有发现例外。那个偷洋芋的哥哥,正好体型粗壮、矮胖,像一截成了精、能到处跑的树桩。当然,他也知道那个哥哥有辆机动三轮车。
上警校时,樊有宏就对照相、现场勘查这些课兴趣浓厚,进暗房冲洗自己拍的照片是他最爱干的事之一。参加工作后,他的个性特点领导也看在眼里。当时,刑警队正缺技术员。领导问他想不想干技术?樊有宏就说:想!于是,1990年3月,参加工作只有大半年的樊有宏就被派到北京,参加公安部第二研究所举办的一个进修班。本次班上就只有三五名学员,指纹、足迹、工具痕迹等,老师都手把手教。指节长度与个头儿高矮、指肚形状与体型特征的关系,就是他那会儿学到的。
如果说,那个洋芋哥偷粮食还比较业余,那么后来,樊有宏可是遇到过更职业的“硕鼠”。
某年开春,洛南县接连发生粮食被盗案。过了年,山里的青壮年像候鸟一样,又拖上行李箱,锁上家门到外面打工去了,一些偏远的村子就成了空心村。他们家里板柜中的小麦、包谷和大豆等,就让人惦记上了。县城之外,东路的景村,北路的石坡、石门、巡检、寺耳、麻坪、古城等乡镇频繁发案。最多的一天,樊有宏和同事出过十一个现场,其中多为丢粮现场。到秋天包谷成熟,公安局已经接到了六七十起丢粮食的报案。和别的案子不同,粮食很难通过销赃破案。粮食嘛,看上去都差不多,做粮食生意的人也有的是,谁能分清哪些粮食是赃物呢?
案子迟迟破不了,是因为无法找到破案的线索。农村没有监控,失主发现家中粮食被盗往往都在案发之后很久,而且存粮的板柜大多比较粗糙,无法提取到指纹。
一天,寺耳镇一农妇报案,家里一千七百斤黄豆被盗。按一斤三块钱计算,价值四千二百元了。见到警察来了,农妇才说两句话就已经哽咽了,眼泪止不住就往下淌。
直到2020年的扶贫攻坚,洛南的国家级贫困县才被摘帽。在山里,老百姓来钱可是不容易。早年,樊有宏有回出现场,一个老头儿丢了五百块钱,咧开大嘴哭得像个娃娃。这钱他是上山割荆条,编成筐子卖出来的钱。为这五百块钱,他得受多少苦呢。那起案子因为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物证,到底也没破。所以,此时看着这位泪流满面的农妇,樊有宏心有戚戚焉。
大门像件没扣纽扣的褂子,敞开着。锁扣,明显是被剪断的。樊有宏抱着双臂,面对锁扣发了一会儿呆——这种“剪断锁扣”的方式可以和之前发的案子并案了。
“你是啥时候发现的?”樊有宏问农妇。
“昨天我回了趟娘家,今天一早回来,就发现家里被偷了。”农妇抹了把眼泪告诉他。
说这话时,樊有宏已经注意到门口地上有一枚烟头,看上去很“新鲜”,问:“你报案以后来过你家的人有没有抽烟的?”
“没有。”农妇想了想,认真地说。
樊有宏点点头,小心地掏出镊子,把那枚烟头夹进了物证袋。
洛南虽穷,生态环境却是一流的。下乡出现场,草丛里常会有几只野鸡扑棱棱地从樊有宏他们眼前飞起。如果去的是石坡,路边小溪里时常还会见到身材修长的苍鹭在水中专注地捕捉小鱼。石坡镇的周湾村,山坡上有三棵长在一起的华山松。据说,这三株高大的白皮松已经八百多岁了。也就是说,人家可是来自宋朝的。每年开春,上百只苍鹭会从南方飞到这三棵树上,在此筑巢、育雏,甚至老死在树上。因为这里的生态好,如今,村子里的几株高大的核桃树上也落满了苍鹭。黄昏时,归巢的苍鹭们总是要用一场歌咏比赛,嘈嘈切切地为一天的忙碌画上句号。
通常人们会以为,陕南的汉中、安康和商洛三地,都在秦岭分水岭之南,因此属长江流域。从生活习俗上来说,陕南人和四川、湖南人接近,都吃米饭、腌腊肉。但是,洛南却是唯一的例外。除了少数几个村子,洛南全县绝大多数乡镇都属黄河流域。发源于秦岭的洛河,经洛南入河南,在郑州的巩义汇入黄河。这黄河、洛河孕育的河洛地区,就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所以,别看洛南属于商洛、陕南,但洛南人的生活方式完全是北方化的,老百姓以面食为主食,地里的庄稼当然也是以小麦、玉米等为主了。
在樊有宏的奔忙中,石坡镇南坪村又发一案。这家被偷的全是小麦,两千四百多斤。一般人家,只有一只板柜装粮食,而这家却有两只粮食板柜。勘查现场时樊有宏就想,这么多粮,人少了怕根本偷不过来。那么,人如果多了会怎么样呢?既然已经进了别人家里,有的人会不会捎带着偷点儿别的东西呢?
粮食是放在大房子里的。勘查完这里,樊有宏再进旁边的小房间时,就特别留意房间内有没有翻动的痕迹,真就发现小屋的立柜抽屉是打开的。仔细查看,上面有戴着手套留下的手印。显然,嫌疑人在这个房间里是有翻动的。立柜旁放着一台老式的双缸洗衣机,从地上的印迹能看出,这台洗衣机被移动过,可洗衣机上却没有发现戴手套的手印。那么,会不会有人也进入了这间屋却并没有戴手套呢?
挨着洗衣机的是一只玻璃面的茶几。房间空间小,要打开立柜门需挪开洗衣机,要挪开洗衣机又必须搬开这只茶几。通过观察,他发现茶几的一端有明显的手套印,另一端手套印却不明显,所以,樊有宏推测,有人协助戴手套的人挪动了茶几。于是,他就对茶几的另一端反复观察,最终在茶几边沿的背面,发现了三枚灰尘加层指纹。嫌疑人抬茶几时在用力,这使得指纹有些模糊。尽管如此,樊有宏已经很开心了,认真对指纹进行了固定、提取。
同样是相连的指纹,这起案子让樊有宏联想起十几年前的另一起系列案件来。
世纪之交的那一年里,从冬到春,洛南境内的石门、古城、景村、保安等地接连发生入室盗窃案。嫌疑人都是白天作案,挑的是乡镇逢集之时,被偷的人家都是些偏远的独门独户。小偷只偷现金,不动别的东西,而且不破坏门锁、窗户。于是,很多人家丢了钱都以为是出了家贼,夫妻反目吵架、父子失和干仗的都有。勘查现场后樊有宏发现,很多盗窃现场都有一种轮胎底鞋印,于是就将这些案子串并到了一起。可是,由于找不到指纹,一直无法锁定嫌疑人。
一次,景村镇下涧村又发一案。失主把几百块钱藏在一只水果罐头玻璃瓶里,然后,把玻璃瓶埋在板柜的粮食中。看见板柜里的瓶子空了,失主就没动它。樊有宏从这只瓶子上取到了几枚相连的指纹。当时,县公安局的指纹库存有一箱箱有过违法犯罪前科人员的纸质指纹。樊有宏一张张翻看、比对,忙了三四天,终于比对出一名犯罪嫌疑人。讯问时,办案民警告诉那小子几起案子他都留下了指纹,结果,此人一气儿交代了六十九起。原来,这小子就是个“独行侠”,胆子奇大,只要找好逃跑路径,他就敢从高处钻人家屋里行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