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作者: 奚同发引子
梦到邬冬梅之前,警察蓝曾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梦到邬冬梅不久,我穿上了警服,警号是我爸曾用过的。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天国俯瞰我的此举,是同意呢,还是一副要发脾气的表情。反正那一身警察蓝,我穿着舒服,生活也踏实下来。
当警察是否一种情结,说不清楚,自然与那个梦是没有关系的。或许是因为考完试,等着录取时,才又一次想到那个梦中的女人,才想到了当警察的爸爸。这一切,都是参加了警察招考引发的连锁反应。
我要说,我去考警,是向一位牺牲在公安战线上的老警察致敬,既准确,也高尚。事实上,当警察的想法是我折腾了两三年社会工作后,觉得必须走的路。用我妈的话说,这就是宿命。我爸如果还在世,肯定是不同意的。
一
邬冬梅是上第二节课时被班主任叫出去的。那一走,再没回来。那一天,我看到我爸穿着警服站在学校门口,他身边是顶着警灯、喷着警察字样的小面包车。不过,当时警灯没有转着圈闪烁,也没有听到拉响警笛。
邬冬梅不见了。我爸也好几天没见,回家问我妈,她说,你爸出差了。我就闭嘴了。在我家,一般都是这样,一旦问到我爸的事,大多是提到出差就可以打住。至于去哪儿,干啥事,都是不许问的,更不可能问啥时候回来。放在其他小朋友眼里,警察只有抓坏人的这一个事。
打小起,我就明白,我爸的工作与众不同,自带保密性,不是啥都可以给家人说的。晚间我爸如果不回来,不过是给我妈说一声,要加班。至于为啥要加班,加到啥时候,我妈也不问,自然也不知道。我起初问过我妈,谈到我爸工作时,说话前,她会静静地盯着我停顿几秒钟,然后轻声细语说,不知道呀。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明白妈妈的“不知道”里面包含着多少难言之隐。做一个警察的家属真的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光鲜。只要我爸一加班,我半夜醒来撒尿,总会看到我妈睁着的双眼……
我要当警察,是跟我妈开着玩笑说出口的。她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摇着头,紧抿双唇,然后说,你都大学毕业了,这个事,自己决定吧。
那时候,距我爸出警殉职仅过去半年。
我妈一直记得我爸那句话,这次出差回来,休息两天,咱一起去省城瞧瞧儿子。
我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了工作,一直没敢让他们来,主要是因为打工没底气。只要他们一提,我准会推说自己什么都好。当时我是跟别人合租的房子,是那种互相不认识的人,而且租房时签过协议,不带他人进来,当然不包括家人。只是住宿条件太差,简直是一蜗居,爸妈一旦参观了现场,一定会伤感的。不管咋说,我也是家里的独生子,当初锦衣玉食,现在工作了自力更生,却更生得如此不堪。
我爸一般听到我说都好,就会顺坡下驴,对我妈说,孩子说了挺好的,就别去打扰他了。其实,他是宽慰我妈而已。一是他工作忙,确实不便抽身,二是因为他知道,我既然不想让他们去,就是时机不成熟。不料殉职前,他却意外地主动给我妈提到了出差后要来看我的事,不知是否有某种第六感的预警?所以,面对我爸的遗体,我妈一直在追问,你说话为啥不算数,说好的轮休呢?说好的一起去看儿子呢?这么多年,你咋就没有说话算过数呢?
我报名参加招警考试,不是因为要继承我爸的遗志。准确地说,我爸去世前,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来。我妈见到他时,我爸已躺在太平间。我赶回来给他送行时,我爸已躺在了殡仪馆。
我当警察,是在接到叶惠娟那个电话时立刻便决定的。那一刻,我正在管城街头吃着一块钱一个的鸡蛋灌饼,就是那种边煎边翻的麦面薄饼,半熟时把饼的中间挑开一个口子,打个鸡蛋流注进去,然后边煎边翻直到全熟。这种街头犄角的快餐,一般由夫妻二人共同经营,一人煎饼,一人夹菜,一个小推车就是全部家当,占地小,流动快,很方便。
大学都毕业两年多了,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却一直固定不下来,要留在大城市的想法渐渐有点儿动摇。何去何从?一头雾水。叶惠娟的电话恰逢其时打来。
她说,你到底现在做什么工作呀?问你,也说不清楚。一会儿是在卖保险,一会儿又说是销售顾问。你不会还是流浪无着的浮萍吧?
她笑得很脆,很好听。
我说,除了不贩卖人口,我呀其他都想卖。什么是销售顾问销售经理?就是那种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卖出去的人。要是炙手可热的东西,还用顾个什么问呀,经个什么理啊?
电话另一端又笑了,声音还是脆生生的,像被热醋杀过的黄瓜。
叶惠娟说,你呀,我看还是适合当警察。你爸就是警察,一般情况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不等我接话,她又说,我打你电话就是这个正事,我们市里招警,你要是工作还没着落的话,建议你先来试试这个,说不好就考上了。将来可以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
叶惠娟是我小学至中学的同学,跟邬冬梅也同过班,上学时,很腼腆,没想到大学几年整个变了个人似的。我回家经过她生活的城市,她请我吃饭,喝起啤酒来,那叫一个猛。我说,你这丫头,果然是在长春上了大学,跟着东北人变成东北女人了。
她一笑,嘴里嚼着脆黄瓜,嘎嘣嘎嘣,说,咋的,这样不行啊?来,走一个……
看她一口喝干了那么大一杯啤酒,我也不甘示弱。没想到的是,她竟接二连三,很快,我只有招架之力。
她给我说了招警的事,是希望我认真地考虑一下。她大概没想到我会在电话里闪电般决定了,说,行,我去,考上考不上还不一定。考上了可以不去,但不考断然是没有可能去了。或许你会让我转变命运。
她又是一笑说,对头。快点儿回来,咱俩再哈几杯。
我回道,你都毕业几年了,吉林那儿不过才生活了四年啊,怎么就不会说河南话了?咱们河南话多好听啊。你这是忘本啊!
呵呵,也是奇了怪了。我咋跟你一打电话就唠起东北话。她笑。
是啊。我在沈阳上大学时,咱俩相隔不远。可惜当学生穷啊,也没能到长春去瞧瞧你。关键也不知道你这么个大美女在长春呀,要知道就是扒火车、炸桥梁,化身铁道游击队员也要去瞅瞅你。当然,还可以借机去参观一下长春电影制片厂。那可是我爸妈一代的文化滋养源呀,曾拍过许多黑白战争片。他们后来常常在电视上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反复收看这些老电影。
瞧你那点儿出息,她不屑地说,长春好玩儿的地方多了去了,只是遗憾啊,我当时还去沈阳看小故宫了,也不知道你在那儿上学呀,要知道肯定去你那儿混顿饭吃。弄不好,你还得给我买回程的火车票呢,这样可以省老鼻子钱了。
二
正是那次我回来参加招警考试时,叶惠娟提到了邬冬梅。
她说,你还记得你“媳妇”不?
我一咧嘴,刚想说话,她又说,听同学说,邬冬梅在国外发展得很不错,而且还嫁了洋人呀!你不会早把人家清除记忆了吧?
邬冬梅的信息,我还真没有。自从我爸的警车护送着她被别人接走后,不知道去了哪儿。我曾经试图问我爸,后来还是依着家里的规矩,憋着没问。当然,同学们有关她的传说却不断更新不断丰富,甚至都传起奇来。只是,大家传得都有些乱,毕竟那时我们都是小孩子,后来成年了对她的传说记忆则慢慢变得模糊一片。
直到叶惠娟那次提起,当年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而且那么真切,恍惚如昨。恰好那天,走在路上,街道的某个音响店里正在播放《昨日重现》。我禁不住也跟着唱:“When I was young,Id listen to the radio……”其实,这首歌,我根本唱不全,就喜欢跟着重复唱那句“Every Sha-la-la-la”,而且一遍一遍地“Sha-la-la-la”,也不见半点儿烦。想想歌曲中那个喜欢听收音机的少年,就是往昔的幸福时光,然而我的少年时光一去无返,突然还来了点儿莫名的神伤。
一个电话进来,立刻自我意识到,都这年龄了,没时间神伤了。生活开始一步步逼迫,工作,成家,两项都迫在眉睫。我妈一提,眼里便泛起泪光。
只是,我想到这两项,其顺序与古代的应该有所不同,现在必须调整前后秩序,你不立业,谁跟你成家?没工作,就没有收入,没有钱和工作连贷款买房的资格都不具备。人家女方说的也没错呀,娶了我总要下蛋吧,你没房?蛋往哪儿下呢?这是一个非笑话。
于是,我想到邬冬梅,是与以前不同的一种回想。因为这次涉及我的童年、少年,那种男女懵懂时代。同学们虽然习惯于称她是我媳妇,如果她与我真的一起上学到高中毕业,是否会在未来成为我媳妇?如果一起上了大学呢?我俩是否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青梅竹马?或许成了兄弟关系呢,也不好说!
那一天,因为叶惠娟提到邬冬梅,因为路边音响店里传来的歌声,我突然安静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专心回想起邬冬梅与我的童年。
她可是我童年中最重要的回忆啊!因为,在她走了以后那几天,我简直神不守舍,天天望着那个她曾经的座位发呆,还想着这是要空到啥时候人才能回来?忽然,课堂上老师提问,是后排同学用笔连续又戳又捅我的后背,并小声提醒,我才急忙起立,四顾茫然,咋啦?引发哄堂大笑。
也奇了怪了,那以后好像我被提问的频率竟然不断增加,而我的洋相随之倍增。比如另一次,老师问我一个什么诗句来着,我回答的是前一天数学课要求背的公式。
结果可想而知,这样几次答非所问,在同学们的爆笑声中就有人起哄,瞧这人,媳妇一走,人整个傻了两圈半。
当然,这个事,并没有延续很久,另一个女生从倒数第二排被老师调整过来。她的名字叫吴静。别提了,本来我跟她还是好好的,却因为她坐了我的同桌,占去了邬冬梅的座位,我从此对她爱理不理。甚至还发生过欺负她的小动作,比如,我在桌子中间画过一道线,严格不让她的肘部过界,否则,我的肘尖会撞过去。她当时生气极了,可是,好像她也没啥好办法,只能狠狠地瞪着我。是的,你不会想到,我有时故意过界,也不理会她的抗议。她只好把身子侧到桌子另一头,甚至一只胳膊置于桌面之外,桌上仅留下那个写字的右臂……
忘记说了,那时,我们正上小学五年级。慢慢地同学们传说,邬冬梅是她爹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据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有板有眼地讲,冬梅亲生爸妈后来跟警察一起来了,她亲爸穿西装、尖头皮鞋,开的车真叫牛哄哄,比镜子都光,锃亮锃亮,能照人的影子,她妈穿旗袍的影子映在车身上,时而拉长时而缩扁。她跟她亲妈长得那才叫像,眉毛鼻子嘴简直一笔勾描出来的。送她走时,老师还对她亲爸亲妈说,冬梅再不用遭罪受苦了。邬冬梅也很决绝,连回教室拿书包都没有。
我一撇嘴,胡说八道吧,那天的警察是我爸,我咋不知道邬冬梅亲爸亲妈来的事?
自打记事我便与冬梅住一个院。我家在楼上,她家能住在两栋楼间依一面墙而建的临时铁皮屋,听说是因为她爹给院里打扫卫生不要钱而特许的。平时总见她爹捡破烂收废品,或在附近工地搬砖扛水泥之类,挣钱供冬梅上学。印象中的他,脸好像总洗不净,手也灰黑,却常在院里摆两盆水,给冬梅洗头。那头发乌黑乌黑,又长又滑,洗了擦拭后,她便一边瞧着小人书一边晾干,她爹用一把梳子慢慢地梳,再编两个麻花似的大辫子。院里的那个场景,一直在我成年后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年龄更小时,我俩“过家家”,她当我媳妇,掏个小土坑,弄些草梗、木条做饭给我吃,烤得黑乎乎的土豆,吃得我满嘴满脸满手黑灰,但很香。若遇有人欺负她,我也会挺起小身板去保护。记得有一次,她讲故事“刘糊涂断案”,把“断案”发音为“端儿”,引来小伙伴嘲笑。见她气哭了,我立刻冲向那笑声最大的男孩儿,结果被对方一拳打得鼻血直流,回家还挨了爸妈一通狠训。但我从来没听过她爹哪怕大声说过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