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经过海州城
作者: 支奕一
陈秀英坐在四楼那扇安了铁围栏的窗前,先是看见一只疯狂的塑料袋在半空中哗啦啦响着惊惶地飞过。然后她的目光下垂,看到了楼下派出所门口到处都是晃荡着的水。风声一阵接着一阵地呜咽着,在这样的呜咽声中,她把手轻轻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上,那里深藏着她孕育的一枚种子。也许是因为疲惫,她的目光散淡,像一只飞累的鸟。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千刀万杀的罗飞宇,正带着辅警小刘,像两只滑稽的袋鼠,在积水中一跳一跳地奔向派出所院子里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警车。陈秀英想,如果这辆警车是个人,估计也有七十岁了。紧接着,她看到七十岁的警车发出巨大的响声,冲出了派出所的院门。
警车瞬间消失了,雨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降临的,铺天盖地,落在寂寞得一塌糊涂的院子里,落在院里汪洋一般的积水上,当然也落在院子里一棵阴阳怪气的枣树上。而之前的一分钟,陈秀英分明听见千刀万杀的罗飞宇,扭着手里的魔方,正绘声绘色给同事讲黄段子。他讲得专注而深情,仿佛那才是他的主业。黄色的笑话讲到一半的时候,对讲机响了,接警员告诉罗飞宇,有人发现城北潘洋山路水井里头,涌出好几块人骨头。
那些骨头真的是人骨吗?如果真是人骨,会不会是意外死亡?如果排除意外死亡,也有可能是自杀的。罗飞宇戴上八件套,心里叹口气,要不是干了警察这个行当,自己永远不会知道一座城市里会有那么多不知名的尸体,或者骨头。它们分布于江河湖海、山坡树林,而这一次,是一口井。
雨点砸到前挡风玻璃上,像电焊四溅的火花。雨刮器显然是被烫到了,吱嘎乱叫,来回地甩动。罗飞宇想开快一点儿,右脚踏下油门,便感受到了发动机的疲软。他只好对着海城糟糕的台风天气咒骂一句,他妈的!辅警小刘不响,把副驾驶座的车窗打开一道缝。风立刻发现了这个破绽,裹挟着雨杀将进来,小刘赶忙把窗子关上。这辆陈秀英眼中七十岁的警车,就这样举着两盏雾灯,艰难而执拗地穿行在一片苍茫的天地间。
那天,等罗飞宇和小刘赶到报警人家里的时候,已经过去快半个钟头了。开门的老大爷皱起眉头,看着门口两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四只脚下积了两摊水。老大爷满脸不高兴,你们游泳过来的吧?罗飞宇抹去脸上残留的雨水,台风天难得游趟泳,可巧被您给赶上了。老爷子,骨头呢?
老大爷不会知道,罗飞宇路上还救下个孩子。如果让时间回到二十分钟之前,等在车上的辅警小刘看到的,是罗飞宇在齐膝深的一片水域里艰难地行走。那时候他顾不得水下可能存在的危险,目光里只有抱在一棵树上的孩子。树周围的空地像被蚕食的桑叶,有条不紊地缩小,天上地下的水,把孩子和树隔绝为一座孤独的岛屿。罗飞宇隐约听见孩子幼小的啜泣,声音类似一碰就纷纷抖落的蒲公英,突然又被劈头盖脸的雨点所打碎。此时他顶着风穿行,深一脚,浅一脚,全身被雨水和汗水裹紧,窒息般的黏稠。这让他看上去很狼狈,一如他狼狈的前半生。他在碎裂的哭声中,感觉往事不堪回首,又忍不住去凝望那段潮湿的记忆。
孩子的啜泣总是如此相似,又令人疼惜。哭声来自一个遥远的夏夜,月光单薄,像蝉的一片羽翼。《新闻联播》重播已经放完,罗飞宇不想和妻子再争吵下去。他推开卧室门,穿过客厅,见儿子还在玩儿魔方,便沉默地换鞋要出去。鞋后跟还没提上,他的大腿就被抱住了。儿子说,爸爸不要走。他沉着脸不响。儿子喊,爸爸,魔方给你玩儿,爸爸不要走!他在气头上,粗暴地把儿子环抱的小手拆散。玩儿什么玩儿!壮壮,还不去睡觉!他关上门,听到门后传出儿子低声的哭泣。
满天的雨幕,混沌又澄明,他想退回去,也知道好多的事像落下的雨,无法挽留。
从树上救下孩子,护着脊背,托住脑袋,抱入自己的怀中,罗飞宇感到一阵颤怵。别怕,叔叔这就带你回家。四周的路完全从脚下消失,天空晦暗不明,他抱紧孩子,耳边壮壮的哭声缥缈远去,像穿过一片梦境。
小刘跳下车,抢着去拉车门。罗飞宇把孩子轻柔地抱到后座上,像生怕打碎一件精美的瓷器。擦掉小圆脸上坠着的泪珠,把刚才留在座上的魔方递过去,他忽然想到,谁给壮壮擦去眼泪呢?
二
罗飞宇拎着装骨头的袋子,走进所长办公室。辅警小刘也没去换洗,他走过四楼文职综合室,声音很大地咳了几下。
你们回来啦!内勤放下手里的文书,冲小刘招手。陈秀英还是坐在窗前,静默如一株植物。死人骨头呢?作为所里的消息扩散中心,内勤每一次不加掩饰的好奇心与传播力,都让小刘感到满足。他努努嘴,故作深沉地说,还是出去讲吧,这里有孕妇。我也想知道人骨头什么样。你看,我们秀英都不介意,快说快说!这时候,小刘就像个专家一样比画起来,他压低了嗓门,好家伙,有几块骨头,跟个镯子似的,中间空心的地方,手指头能戴进去。还有几根,这么长,这么粗……
陈秀英淡淡笑了一下,回过头,继续望向窗外。风已经小下来了,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城南卫海路的那片老城区,肯定被水淹了吧,院子里那棵泡桐树的果子黄了吗,母亲还在一门心思抄佛经吗?
在这样一个无比熟悉的台风天,陈秀英的2000年渐渐清晰起来。
2000年8月,第六号强台风“派比安”,带着十二级以上的大风穿过海州城。十天以后,超强台风“桑美”来了,海城又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刮了三天三夜的台风。就在双台风来之前的半个月,八岁的陈秀英眼里,家中已然掀起了一场台风。父亲王根发拿着扫帚柄,咒骂着向母亲陈美凤的头顶打过去,母亲泪水涟涟,伸出攥着一串佛珠的手抵挡。两个人像两个面带寒霜的功夫演员,在陈秀英的面前上演了一出全武行。让陈秀英震惊的是,事后,眼皮青紫浮肿的母亲竟然重新系上围裙,又去给父亲煮海鲜面。
陈秀英站在母亲身后的不远处,那砧板上细碎的切菜声,传达出一片久远的孤独。陈秀英要过一阵子才知道,有一个纯洁得犹如被月光淋湿的女孩儿,会成为她的玩伴,宽慰她童年的孤独。女孩儿叫作春草。春草的出现,是在一个雨天。陈秀英像往常一样,趴在楼梯围栏上精神萎靡地发呆,楼下是母亲陈美凤和一对母女的说话声。陈秀英疲乏地看下去,看到同样八岁的春草,努力擎起手臂,为她的娘撑伞挡雨。伞倾斜得有点儿厉害,春草伞外的裙边紧贴住身躯。
春草收伞进屋的那一刻,似乎感觉到陈秀英的注视,抬头向二楼望了一下。陈秀英就看到,春草的眼里托起一片海,海面泛着粼粼的光。
孩子不设防,比成人容易打成一片。陈秀英发现,自己和玩伴春草都有点儿惧怕春草的娘——李冬梅。这个女人身形矮小,一张过早衰败的脸,泄露了生活对她的冷酷。李冬梅话很少,一天到晚锁着眉头。
陈秀英找春草,也要等李冬梅出去打工了再来。然后,两个孩子在逼仄的出租屋里捉迷藏。陈秀英每次都能轻易找到春草,因为屋子实在太小了,还要隔成两间。外间横着棕榈床和一个旧衣柜,里间拼了简易夹板,用来如厕和淋浴。简易厕所正对面有个小灶台,可以简单加工食物,没有再多的空间了。陈秀英和春草玩儿得饥肠辘辘,春草就去灶台,翻开一只倒扣的碗,里面是一张鸡蛋饼。多年以后,陈秀英经过路边摊,总会走过去看看有没有鸡蛋饼卖,有的话,就买上一张。只是,她再也没有尝到过那种味道,属于她的童年滋味。
当陈秀英怅然若失地回味往事的时候,所长已经向上级作了电话汇报。辖区公安分局派出警力支援,警方又在公共水井附近找到一颗人的头骨,以及散开的肋骨。如果把这些骨头拼凑起来,就像少了手臂的上半截躯体。让罗飞宇和同僚头痛的是,那颗头骨的后面,有被钝器击打形成的明显凹痕。
所里抗台救灾已经连轴转了,现在又冒出个白骨案,老罗,你值班可真够倒霉的。所长斜了罗飞宇一眼。这位年轻的基层领导始终觉得,像罗飞宇这样躺平的老民警,就是影响全所争先评优的绊脚石。他走马上任前,听说过罗飞宇的劣迹。罗飞宇原来干过一段时间刑警,据说,因独闯团伙窝点,被犯罪头目逼入死地。为了救他,刑警队副队长陈海,也就是罗飞宇的师父冲入现场,被土炸弹炸伤,下半身失去知觉。可怜陈海新婚燕尔,却失去了做父亲的资格。后来,陈海辞职了。罗飞宇不知什么原因也离开了刑警队,下到派出所当民警。新所长找他谈话,每次都是自己先铁青着脸出来。看罗飞宇整天嬉皮笑脸的,所长就把“扫黄”的工作派给他。所长觉得,文化垃圾么,就该让这种老油子去清理。罗飞宇手里转着魔方,把嘴凑到所长的耳朵皮子上说,今天的值班领导,好像是所长你哦。
三
阿味站在街角。她觉得自己是街的一部分,她甚至把自己看成是墙的一部分。她一直在想,自己会不会像身后的那堵墙一样,突然倒了。所以,阿味靠在墙上的时候,特别小心。终于,她看到那个男人向她走来。一束光线刚好从树叶上漏下,斑驳而微凉地掉在了她的脸上。于是,阿味笑了一下,也是那种微凉的笑,她觉得这个男人可能是她今天下午的整个世界。在她微凉的笑容里,她听见自己微凉的声音,走。她说,走。她说,走呀。她就走在了前头,走在属于她自己的微凉的世界里。
男人这天下午压在阿味的身上气喘吁吁。阿味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开始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有些人只能数到十二只羊,有些人却能数到几千只羊。所以她的总结是,羊和羊是不一样的。有人问,你是说烤羊,还是羊肉汤,还是羊杂煲?阿味说,不是,我说的是时间。比如,一分钟等于六十只羊。
男人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阿味心里想的却是,二十五只羊。她抬手拽开一点儿窗帘,看到雨被风甩到玻璃上,摔成齑粉。什么时候又下雨了。阿味在台风天里想,人生不过是迎接一场台风后,再迎接下一场台风。这时候,阿味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拉开床头柜,拿出吗丁啉。药片抚平了疼痛,她开始想念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混蛋。她想啊,紫娇花谢了又开,而我还在海风中徘徊,等得海里的水都黄了,等得月光都变成了陈年的颜色。难道因为他,我就这样孤独下去了吗?孤独得像一只被天空收走的风筝。
没有谁给她答案。阿味又想,他现在是不是也被困在台风中的海城,凝望岛上的雨水?他在雨声中仰脖喝啤酒,结实的胳膊肯定跟山峦一样,那里有一只飞鹰的文身。她清晰地看到,那个混蛋上下滚动的喉结,也听见他放下酒瓶的一声长叹。于是,她想非所问地跟自己说,月光什么时候经过海州城?
夜深下来了,比海还要深。阿味潜入记忆的深海,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她的听力已然恢复了正常,不再因为弱听而遭人打骂,被人遗忘。阿味先是听到郑智化拄着双拐,站在电视机里倔强地唱《水手》: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阿味的眼睛就变潮湿。接着,她闻到一股蜂花洗发精的芳香。那个混蛋提着热水瓶,正把温水小心地浇到她泡沫丰富的头发上。皓月当空,她忘了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残酷之中,而眼前的这一点儿温暖,足以让她十七岁的心脏加快了跳动。
阿味不会忘记,有天晚上,她连吞三片吗丁啉,只为驱散胃部绞痛带来的阴影。她闭上眼睛,平淡地把自己打开,开始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百八十一,四百八十二。数到第四百八十二只羊的时候,阿味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胃像一块毛巾被拧紧,眼看要晕厥过去。痛,好痛啊。她脸色煞白,汗水打湿了黑发。那个混蛋茫然停下,有点儿慌了,你,没事吧?阿味张张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在她渐渐模糊的视线里,混蛋飞快地套上衣服,开门离去。
一切都消失了,阿味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们,终究还是一样的。在她的世界里随意践踏的人们,爹和娘,以及那个混蛋。从有记忆的那一刻起,阿味就恍然明白了残缺背后的深意。十岁的时候,她被贫穷的爹卖了。看着阿爹头也不回的背影,她心想,原来自己只值两百块钱。来到新住处,阿味发现角落里有三双警惕的眼睛,后来才知道,那些孩子跟自己是一样的。断了翅膀的蝴蝶,只能接受虫子的命运。
阿味的思绪滞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正沉向无底的深渊。她不知道过量服用吗丁啉会增加心律失常,甚至心源性猝死的风险。我就这么死了吗?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开始旋转。这时,一阵风雨涌入,那个混蛋又回来了。阿味,阿味!他拼命把喊声灌进她的耳朵,阿味努力撑开眼皮,看到他晃动自己的肩膀。他在喊什么,是在叫我吗?阿味觉得身体又变得很轻,轻得被一阵微风就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