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与恐惧:赵焕亭小说的地震记忆与审美感受
作者: 王立科学上讲,地震是地球内部运动引起的地壳变化,引起震动。但小说文本的地震言说却体现出不同时代人们对这一灾难的理解、认知、想象及其审美体验与生命感悟。古代地震描述大多契合这一瞬时间灾难的特征,从预兆、震时状况(地貌、建筑的摧毁与人畜反映)到地震后果与解说,是一个近乎闭环的表现结构。20世纪20年代武侠小说家“南向北赵”的赵焕亭(赵绂章,1877—1951)以他对北方地震的感受、听闻和相关文献阅读,也不愿舍弃其中的某一环节,乃至较为完整地状写出济南附近章丘一带地震前后状况的文学报告,融合了临震感受、生命体验和审美感受。
天象异常与旋风怒鼓:地震的前兆
多角度地表现地震前的异常现象,是生活事象的呈现,在提供地震经验的同时,也贩卖受灾的绝望与恐惧。
其一,是异样的天象、气温。赵焕亭《惊人奇侠传》第三十八回写“怪怕人的天色”是无意中发现的:“却闻院中仆妇噪道:‘老太太快来瞧瞧,这天色才怕人哩!莫非秃尾巴老李(俗谓龙也)要作怪么?’绳其听了,先跑出一望,只见那天色,从红黄灰白之中,又起了些黑点光气;并且西北方面,簇起一缕云气,影绰似龙挂一般。这里仆妇们,正在指点惊诧,只见那光气,已自不见。忽的残阳穿透云隙,又反映出些紫金颜色……”这对于看天吃饭的农耕社会中人,引起惊恐是必然的。下面写隐隐雷声中天色越发变暗,燥热降临:“天低如盖。那郁热之气,便如身处蒸笼一般。”在这里观感与体验兼具。
其二,风在震前,旋风四起。《惊人奇侠传》第三十九回状写这地震即将降临之兆:“只听‘轰隆隆’一声响,登时从西面卷起个小山似的大旋风,尘沙抖乱,直上半天。一径的翻翻滚滚,由西而东,直刷过来。绳其等忙举袖障面,还没转眼之间,再望那旋风,已东驰里把地外:并且随势涡旋,顷刻散作十来道风气,平铺价向东飞腾,轰轰怒鼓。少时,飞腾的愈速愈高,直混合入天色中,黑点点的,化作一天暝色。这时,四面价又复风声掣动,那天色,暝黯愈甚。”视觉、触觉之外,北赵更是主要诉诸听觉的异样感知。说许氏在家:“忽又见旋风大作之后,那天色颇有昼暝之概:并且四面价,风声乱响……”五更黎明时分:“猛听得耳轮中轰隆隆一声响亮,便如百道雷霹一齐震发:接着便四面八方回音震荡,如大海潮音,如万马蹴敌。从一片大声中,又有许多似风似雨不可明状的声音,也不知是从天降下,由地奋起。但觉一身恍恍惚惚,身四外是隐隐磕磕,俨似身临战场,逐处里战鼓齐鸣。绳其等大骇之间,便见院中群房,竟似乎摇摇晃动,接着那提灯,随了长竿,便像个火球儿,乱舞起来。百忙中,柴堆翻倒,瓮水泼出。再瞧垃圾堆上那只狗,业已前仰后合,一面价汪汪乱叫,一面价腿子乱抖。说时迟,那时快。这里绳其,猛悟是地震。”小说在描写人的听觉感知中,又交织以通感,更以狗的反应异常烘衬。
其三,震前异常天象,有时也表现灾害神的庙宇上空出现“云气”,预示着地震灾害在酝酿之中,小说第五十六回描绘:“那卧牛山色,便如笼罩着一层灰幕。山腹之间,更有一缕恍惚的云气。约略云所起处,便是雹神庙,自响崖一带……耿先生见了,不免顿起怙惙,只得随大家上得堤去。地势既高,望那云气,越发分明。不由登时失色,大叫不好。正是:云气飞扬处,潜蛟欲起时。”随即果然云气飘洒,雨中山洪暴发,“因蛟患,裂地崩崖,奋迅而出,引起地泉之水,却与寻常山洪不同”。实际上这里在进行灾害追因。“望气”兴起并发展于先秦以降的方士,《墨子·迎敌祠》:“凡望气,有大将气,有小将气,有往气,有来气,有败气,能得明此者,可知成败吉凶。”一般偏重在社会人事,而赵焕亭这里则运用到表现预测自然灾害方面,体现出明清以来民间灾害预测经验的积累与关注。
其四,是多灾叠加的经验式预警。赵焕亭把雹神庙→祭祀雹神→水灾预警→御灾争议描写联系起来,基于整体御灾的策略。萧兵先生《楚辞新探》较早注意到雹神、雨神与水灾的联系:“河和雨都是‘水’,水灾也往往因二者淫滥而起,初民易生‘类似联想’;河水也的确能蒸发为云为雨,所以河神、雨神可以互相转化。雨神的自然物化身之一是冰雹。冰雹较少见而易为灾,生产和知识水平较为低下的古人就认为这是雨神下降,危害黎民。……所以较古老的《山海经》等书都称河伯为‘冰夷’(冰夷就是冰人,河冰、天冰都被认为是河伯的化身)。”这是一种把雹灾、暴雨、洪水、泥石流视为同一灾害类型的防灾思想。这是受灾御灾经验中神秘思维与类化思维结合的产物,同时,也体现出赵焕亭深受鲁南、苏北微山湖周边地区清末民初水利纠纷的影响,对于民情民生的文学关注(胡其伟:《民国以来沂沭泗流域环境变迁与水利纠纷》,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7年),把地震、泥石流也加入了进来。曾几何时,作者父亲在微山湖边担任过两年多的鱼台县令。因此,这也是生活经验的理性总结与艺术再现。
再现恐慌:震后逃生者的忘情之状
赵焕亭《惊人奇侠传》还细致描绘了地震之后的场面,特别是地震惊扰中人们的异常表现,他尤为偏重人的生命状态及应急心理反应。
一是,惊慌失措的逃生。小说第四十回写地震之后,受灾者的惊魂未定:“只见各家门首,攒三聚五,围拢了许多男女,一个个惊眉怔眼,指手画脚。有的乱说房屋摆摇之状:有的摹效大家奔避之形:有的头面磕伤,直嚷晦气:有的自喜无恙,拍手打掌……”此时主人公绳其侧望,出现在男性中心视线中的震灾后图景是:“便见个三十来岁的媳妇子,一张脸儿,业已吓得惨白,蓬头垢面,浑身是一丝不挂:偏又生得白致致的有八分肉彩,两只肥乳,一走一哆嗦,便这般望着自己,两眼都直,唇儿颤动。一面价举手乱招,一面乱踏小脚,直抢过来。这里绳其,望见她小肚下,一片乌影影的,甚觉好笑。料她是惊急之下,忘其所以,竟自赤体跑出来寻觅孩子。正想赶紧的闪身让路,说时迟,那时快,便见那妇人,一个虎势扑过来,早将自己一把抱牢,道:‘你这小蛋蛋子,还不快家去!累得为娘这路好跑。’绳其见状,知她是错认自己,便一面急挣,一面乱吵道:‘放手,放手。你是哪个的娘?哪个又是甚么大丑子?好丧气!大清早晨,精着光着的,就这么撕撕掠掠。’”这一描写来自《聊斋志异·地震》。
二是,劫后余生的想象与推理。赵焕亭写出了民俗心理中的地震推因,径直链接神话传说中的“创世神话”,也是东亚海洋神话的变形体现:“有的说地底下,分东西南北,有四个大鳌鱼,架着这地。那鳌鱼善睡,一睡就是上千年。只要它醒来,便闹缘故。因它一睁眼,便小地震:略摇头尾,便是大地震。它若一高兴,翻个身儿,对不住,那就该大地全陷咧!有的说,这地震,是土地奶奶受不了天老爷子的欺压,所以闹的撩迸子。因为天爷爷、地奶奶,也是一公一母,和人们夫妻一般。人们夫妻,打架凶的,还往往横蹿竖迸,何况天和地老公母俩呢?又有叹气的道:‘你们这些话,都没要紧,却有件要紧的事,咱们提防着吧!甚么叫地震?就是地气有变动。凡事都怕变动开头儿,越变越糟,都说不定。这小地震,不过给你送个信儿,谁又敢说不久的没大地震呢?’”强调了保持鳌鱼沉睡的状态很重要,否则会引发地震。
三是,归结为神秘力量的作用。我国台湾学者李丰楙教授指出,在对《山海经》中的创世神话“整理、分析时,常会发现一个神话有改变的情形,或增添或减少,但只要‘母题’(motif)相类似,都可以循线寻找出神话与神话之间的关系”。那么,鳌鱼架地神话与赵焕亭小说有何联系呢?固然,赵焕亭势必了解《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这里的鳌,即大龟。《列子·汤问》也称:“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对此,东汉王充《论衡》曾提出质疑:“女娲销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说者曰:‘鳌,古之大兽也,四足长大,故断其足,以立四极。’夫不周,山也;鳌,兽也。夫天本以山为柱,共工折之,代以兽足,骨有腐朽,何能立之久?且鳌足可以柱天,体必长大,不容于天地,女娲虽圣,何能杀之?如能杀之,杀之何用?足可以柱天,则皮革如铁石,刀剑矛戟不能刺之,强弩利矢不能胜射也。”在类比巨鳌的足与身的比例上,合乎逻辑地推论巨鳌之足柱天之说不可信,但这无法阻挡由此引发的地震说的流传,现实中地震多发又持续地强化。此说又向东亚、南亚诸国扩散。
四是,显示既有故事的潜在影响、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对遭遇灾难,忘情地光身子惊慌庆幸之状的描写,最为人熟知的即《聊斋志异·地震》,而赵焕亭几乎是在仿拟。之后他的《双剑奇侠传》对此还有所夸大:“且说梁森一气儿闯到东城门……(难民)也有手提小儿女,连哭带骂的:也有夹着铺盖,提着包裹,纷纷来回乱撞的。其中竟有一个媳妇子披头散发,一丝不挂,一手抱着一个长枕头,一面拍呜道:‘乖乖不怕,有娘在这里哩。’一面向众人乱噪道:‘俺今天真是拾了一脑瓜子毛(俗谓侥幸之意),看起来俺这孩子将来准有些福气。啊呀,我的妈,那会子俺刚和孩子卧下,咱村中便乱了营咧。你说呀,俺抱起孩子就跑……’说着腆着白馥馥的肚皮,望后作仰势道:‘俺那时一个撑不住,往后便倒,只掉得孩子狼抓似的怪哭。偏他娘的有一群不睁眼的瞎王八,随后拥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堪堪就要踏扁孩子。你说那当儿,真令人哭不得,笑不得。俺明明记得,有个沙槁腿的死王八,竟从俺头上跨过去。谁要说瞎话,叫他烂舌头。’……正在说得十分高兴,忽见一个老太婆抱着个孩子跑来,不容分说,拖住那媳妇便跑,道:‘我的妈,孩子在俺这里,你架着个枕头作甚?快走,快走!啧啧,这可怎么好?快去穿衣裳走吧!’一句话提醒那媳妇,啊哟一声,撒脚便跑。这里众人却顾不得笑,依然纷乱。梁森老远地站在一团黑影中,见此光景,摸去不着,便大喊道:‘你们慢去。’嗖一声提刀跳出,村人望见,登时一声喊,纷纷乱窜。梁森不解其故,在后面越追,村人越没命似的跑。”仍以《聊斋志异·地震》的现场展演式的灾民慌乱,形容地震发生之后人们惊魂未定的乱象,进一步状写当下村人在夜间遭受乱贼袭击的惊恐,的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五是,对地震认识不够,缺乏必要的地震防御与自救的训练与常识。和平村民在面临灾害、战乱时的恐慌,的确有着类似之点。而几乎同时,由走肖生续写的《江湖奇侠传》也注意突出地震受灾者的恐惧,写这客栈的斜对面房屋起火:“只见一个街上,都塞满了的人,十有八九都没有把衣服穿得好。不是赤着一个身子,便是裸着一个胸脯。更可笑的,竟有些年轻的妇女,连衣裤都没有穿,就赤条条的逃了出来的。然而他们自己既没有觉察到,别人家似乎也不曾注意到这一层,显见得一闻告警的锣声,大家都慌里慌张的逃了出来,除了普遍地有上逃命要紧的这个心思以外,其他都非他们所计及的。而这一般人更好似疯了的一般,只是在街上乱着嚷着,却不见有一个人走上前去,真的干上一点救火的工作。他们心目中所唯一希望着的,是官厅方面闻得这个警告,赶快派了人来,救熄这一场火罢了。”蒋素玉身手那么好,竟能从大火中救出两位老者,杨继新还亲眼见证了受灾者获救,女性(女侠)救灾的英勇,更有一种悲天悯人的不忍之心。这些应对受灾、御灾的行为、心理,已在现实和文学中延续百年,一何壮哉!
惩恶追因:地震前兆及震后复元
关于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灾害,民间往往有“天数早定”的信奉。如洪水发作前,有人可以看到被淹溺者头上戴着鱼。地震也常被认为是受害者天数早定。
首先,对死亡的恐惧、冥间景象的阳世再现,取自冥游书写。民间信奉小儿可以看见鬼,赵焕亭《惊人奇侠传》第四十一回写震前即有小儿目睹鬼(即将在震灾中受难者)现身,某丐妇的小儿发现异常:“孩子道:‘娘不晓得,俺见那宅内,黑魆魆的,便如窑洞。出入的人众,有一半儿脖子后面插面小旗儿,甚是怕人哩!’……”按,清代满族作家和邦额(1736—)《夜谭随录》的地震前神秘兆示,即称冥冥之中“在劫难逃”。说雍正庚戌(1730)京师地震前一天,某人抱小儿入茶肆,小儿啼不肯入。怪而问,小儿说卖茶人、吃茶人都颈带铁锁,故不欲入,街市上来往之人何带锁者之多耶?作者记述了当时的民俗信奉:“或言小儿眼净,所见必有因,伺之可也……次日地大震,人居倾毁无数,凡小儿不入之肆,无不摧折,竟无一人得免。二兄亦为墙所压。访所遇相识,已履屋下矣。劫数之不可逃也,类如此。”后来朱梅叔《埋忧集》也以受灾者视角,称冥间亲人暗中传递,避免人们进入将被震塌之庙:“先是,五月初一日,山东济南知府往城隍庙行香。及庙门,忽然知府皂隶俱各昏迷。有一皂隶之妻来看其夫,见其前夫死已多年矣,乃在庙当差。前夫曰:‘庙里进去不得,天下城隍在此造册。’”这里描写的恰恰是济南的地震,青少年时代在这里长大的赵焕亭,当不会没有耳闻,细节更突出了心有余悸的恐怖记忆。
其次,应劫、渡劫的艺术化表现。赵焕亭小说的地震言说,受到佛教“应劫”之说的浸染,人物往往持个体命运“命定”居主,虚实参半;同时,他也受到儒家倡导的孝道滋养,似乎地震灾害也为孝子们恪尽孝道提供了难得机缘;有时坏人亦由此得到神秘力量有针对性的惩治(报应):“有的说,某处地裂丈余宽,向上咕嘟的直冒黑水:有的说某处河水,倾发出多远,直到这当儿,夜里河沿上,还冒绿火:有的说某处未震之先,忽闻鬼哭,又见许多异言异服神道似的人们,在那里梭巡来往,就似乎踏勘甚么一般。及至震起,却忽然不见:有的说大灾临头,非同轻易,这当儿才显出老天公道,能识善恶来。于是便某地某人,历历的陈一阵,不是这家孝子负母逃出,便是那家恶人全家都死。”
地震记忆描画,不仅是人们居住场所的坍塌,也有个体甚至家庭生命的消逝。面对一片瓦砾,需要重建的不仅是家园,还有生活信心。而赵焕亭小说则部分地颠覆了地震的民间传闻,面对地震有恐惧,而面对可能重复发生的地震,则可能会产生恐惧后的心灵净化——更为珍惜和热爱生命,更为本真地、坚韧不拔地追求美好的生命体验。
赵焕亭的武侠小说,时过百年,光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