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碎”随笔
作者: 韩羽一
齐白石咏不倒翁诗:“能供儿戏此翁乖,倒不须扶自起来。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我将其颠了个过儿:“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倒不须扶自起来,能供儿戏此翁乖。”这么一颠倒,由贬而褒了。
拿着无聊当有趣,自己逗自己玩儿哩,这也表明了中国的方块字太好玩了,且再拈来几例:“万变不离其宗”,有点儿贬的意思。你再看“不离其宗而万变”,不亦褒乎?
“屡战屡败”,令人泄气。而“屡败屡战”,则令人壮气。
“大智若愚”,令人舒心。“大愚若智”,给人添堵。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查无实据,事出有因”,则了不得了,恐要“鸡蛋里挑骨头”也。
看来中国的方块字,也和世上所有的事物一样,在一定条件下都会转化——转向自己的反面,换言之,也就是“异化”。
“异化”能使方块字,忽而方,忽而圆,幻化莫测,一旦凑成隽永之语,乘以绝圆之机,将会以轻运重,四两拨千斤,如刘熙载之所言:“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
二
《霸王别姬》一戏,最好看的是舞剑,最难演的是楚霸王。为何这么说?
先说舞剑,美人舞剑,是红装加武装,既绰约娇柔,又飒爽英姿。舞剑是否如陈寅恪先生解释的“舞双剑”,亦即公孙大娘舞的“西河剑器”,有待考证,再加上余音绕梁的京剧曲牌《西皮夜深沉》,一言以蔽之,美不胜收。
再说楚霸王,此时的楚霸王是何状况,鲁迅先生有一段话:“讲话和写文章,似乎都是失败者的征象。正在和运命恶战的人,顾不到这些;真有实力的胜利者也多不做声……又好像楚霸王追奔逐北的时候,他并不说什么;等到摆出诗人面孔,饮酒唱歌,那已经是兵败势穷,死日临头了。”
此时的楚霸王就是“死日临头了”,虞姬心里清楚得很,正因为楚霸王“死日临头了”,为君王排忧解纷,才舞起剑来。楚霸王也清楚得很,虞姬此举,盛情难却,只好“有劳妃子了”。于是强打精神,虚与委蛇,眼睛看着此处,心里却想着别处。顾长康说:“画‘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此时楚霸王的眼神,尤难于“目送归鸿”也。
曾见过一幅虞姬舞剑的画,霸王扶案探身,捋髯持杯,作聚精会神之状。这哪里是楚霸王,更像是戏台下的观众。
三
“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世说新语》)
友人执以问难:裴楷的“识具”,是指其有学问、识见高,可这看不见摸不着,是凭感觉而得知的。顾恺之在其“颊上益三毛”,即是说在其颊上添画出了三根胡须,那“识具”立即显现了出来。
个中原委,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么?
俗云“盲人摸象”,盲人尚有象可摸。我们既没见过其画,也没见过裴楷其人,已如盲人,更兼无象可摸,奈何!虽然,且“执柯伐柯”,就从“颊上益三毛”的“毛”说起。
颊,就是腮帮子,腮帮子上长出的毛,就是络腮胡子。在人的面部长毛的地方不止腮帮子,脑门的顶部也长毛,叫头发。脑门儿下边、眼的上边也长毛,叫眉毛。嘴的四周到下巴长的毛,叫胡须。
岳飞《满江红》第一句就是“怒发冲冠”,你看头发与人的情绪是不是互为表里?
再看眉毛:眉来眼去、眉开眼笑、眉清目秀、挤眉弄眼、眉高眼低、横眉竖目,只这几句成语,就足以看出眉毛和眼睛的此呼而彼应了。
胡须在表情上的重要性,戏曲演员最知根知底了,比如剧中人将要发怒了,演员将髯口(假胡须)狠劲一吹,立即“气死我也”了。尤其是曹操,这位大丞相的胡须居然还会拈花惹草。《战宛城》一戏里的曹操,降服了张绣,还捎带着勾搭上了张绣的寡婶邹氏,二人对饮,曹操兴起,将胡须一捋,用胡须尖儿往邹氏的脸上只轻轻一扫,那邹氏立即羞红了脸,其感应竟如电流之相触也。既然面孔上所有的毛都关连着表情及神态,当可推想顾恺之为何要在裴楷的颊上添画三毛了。
但是还应该说的是,《满江红》里的“怒发冲冠”,实际上却未必其然,谁曾见过一个暴怒的人的头发竟能挺立起来直冲帽子?可是人们一见此四字,却信而不疑,何哉?盖事有此势,人有此情,不必凿凿实有此事,正如孔融给曹操信中所言:“‘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太祖以融学博,谓书传所记。后见,问之,对曰:‘以今度之,想其当然耳!’”“怒发冲冠”亦“想其当然耳”。
而《战宛城》里曹操胡须的“眉来眼去”,实是因了曹操的手指头的捻弄,也就是说,胡须之起到表情的作用,还须借助于一定的条件。
四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碎银子偷出来,悄递与贾琏,说:‘你别言语才好。你要哭,外头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便说道:‘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汗巾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着,做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接了,自己收去。”这是尤二姐死后的一段小插曲,字里行间不见“凤姐”一字,但又感到每个字的背后,都有着凤姐的身影。
五
小时候,听老师讲过一段传说,与王勃的《滕王阁序》有关。《滕王阁序》中最出色的两句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古文观止》编选者在《滕王阁序》文后曾述及“阎请众宾序,至勃,不辞。阎恚甚,密令吏,得句即报。至‘落霞’二句,叹曰:‘此天才也。’”“此天才也”是当时洪州牧阎伯屿对“落霞”二句的赞语。“王郎健笔夸翘楚。到如今,落霞孤鹜,竞传佳句”,辛稼轩也以词为之击节。
王勃堕水而卒,传说出现:每当日落之际,“滕王高阁临江渚”的江边,一个小孩儿沿江高唱:“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爱之诵之,难以自已乎?一老头儿(仙人)凑了过来说:“你这两句中的‘与’和‘共’,是多余的虚字眼儿,文贵简,删了去岂不更好?”小孩听了,倏然而逝。
这传说也就和《滕王阁序》一起留存在记忆里了。
那两句中的“与”和“共”删去后到底好不好?每想及此,辄反复吟诵,比来比去,其结果是:没了“与”和“共”的“落霞”二句,类似撒了气的篮球,虽原模原样,已是少了弹跳力;一旦有了“与”和“共”,那“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也立即有了生气,它们簇拥在了一起,如沸如撼,如梦如幻,于是惊心夺目也,寥廓壮美也。
仙人眼里本是无用的虚字眼儿的“与”和“共”,正因其虚,无有明确的概念意识,才更具有了朦胧性、不确定性、灵活性,往往可以不借规矩绳墨,亦能成方成圆。“落霞”二句,不亦是乎?
最近胡乱翻书,见书中有《淮南子·说山训》:“走不以手,缚手走不能疾;飞不以尾,屈尾飞不能远。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我试作以比对:“落霞”二句中的“与”和“共”,不就是“走不以手”中的“手”和“飞不以尾”中的“尾”,那仙人视其为无用,将其或“缚”或“屈”了,结果是走不能疾、飞不能远了。信哉,“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
那小孩儿听了仙人的话为何“倏然而逝”?盖“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
六
黄永玉说过一句话:“您几时见过明天?”不说想不到,一说吓一跳。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千真万确,谁曾见过明天?见过的只是今天。
虽然没见过明天,却习惯说:“为了美好的明天。”既然没见过,又怎知明天的美好?固然明天或许能中个什么大奖;可说不定树上的鸟儿拉了泡屎,恰好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假如说,老天爷赐予特异功能,让自己能够见到明天,应说是恩宠有加了吧?恐也未必。仍说那泡注定了落在头上的鸟屎,本应是明天才有的晦气,必定带累得今天也甭想再痛快了。更可怕的是,如果见到的明天是“呜呼哀哉”呢,那今天可怎么个熬啊?
看来,还是没见过明天好,糊里糊涂,才更活得有滋有味。
也有没见过明天却装作“见过明天”的,《昆曲·醉皂》里的那个醉皂,当他跌了一跤,说道:“阿——哙,我昨天就晓得今天要跌在这块。”刚刚爬起来,接着又跌了一跤,说道:“嘿,早晓得还要跌,我就不爬起来了。”不需别人动手,自己打起自己耳光来了。
七
一小画友问:“形象思维”是咋回事?“形象”
会思维么?
打从有了“笔墨等于零”的争论以来,在画人圈子里,开口闭口,尽言“笔墨”。一提笔墨,就是逸笔草草,一提逸笔草草,就是率尔挥毫,于是潇洒淋漓也,阳春白雪也。
既提起了“形象思维”,不妨絮叨絮叨:客观事物通过视觉储存在记忆里的影像,就是我们所谓的“形象思维”的“形象”。“形象思维”
是艺术创作过程中主要的思维方式。“形象”不会思维,更确切的说法应是艺术创造者借助“形象”进行思维。
岂止艺术创造者需要借助“形象”进行思维活动;艺术欣赏者又何尝不需要借助“形象”进行欣赏活动?
《红楼梦》里的香菱对林黛玉说过一段话:“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香菱为何一读到王维诗“墟里上孤烟”,立即想起了“我们那年上京来”的“那日下晚”?因为“那日下晚”的“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青碧连云”的孤烟的“形象”早已储存在香菱的记忆中了。是诗句“墟里上孤烟”让她想起了“那日下晚”的“青碧连云”的孤烟形象,两相比较,何其相似,于是倍感亲切,又于是“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又看来,纯属抽象的生死与操守的思辨,亦需借助具体之形象——鱼与熊掌。
或曰,“形象”之于“思维”,犹如竿之于影。齐白石有日记一则,文白间杂,皮里阳秋:“但见洋人来去,各持以鞭坐车上。清国人(中国人)车马及买卖小商让他车路稍慢,洋人以鞭乱施之。官员车马见洋人来,早则快让,庶不受打。大清门侧立清国人几数人,手持马棒,余问之,雨涛知为保护洋人者,马棒亦打清国人也。”
一则日记,三个画面,三个画面中的形象就出现在当年的北京街头。
第一个画面:洋人持鞭乱打让路稍慢的清国人。第二个画面:清国官员机灵麻利,躲让得快,庶不受打。第三个画面:保护洋人的手持马棒专打清国人的清国人。
这三个画面中的形象,系纯客观的不加品评的照实记录,可当读者读了之后,定当不约而同地或“想当然耳”地:始而笑,继而愤,复继而为清国人一哭。这则日记,竿欤?影欤?形象欤?思维欤?正如一民歌之所唱:你中有我也,我中也有了你。
“形象思维”是现代词语,梁昭明太子萧统在《昭明文选序》中说过一句:“心游目想。”他这话的意思是:人的视觉器官(眼睛)的感知,不像镜子那样被动地摄取物象,还要把摄取到的物象传递给大脑,经由大脑衡量,再由视觉返回物象,如是反复往还,这就是说,“看”的过程,同时也是“想”的过程。所以萧统把“目视”改为“目想”,他的“心游目想”这句话,把“形象思维”表述得更形象化了。
十八世纪的一位英国批评家说:“尽管我们也从嗅觉、味觉和触觉感知,但我们的知识最重要的、第一位的源泉,因而也是最有力的传达方式是视觉。”
我们的“形象思维”的“形象”之获得,所依赖的就是视觉。没有视觉,就不可能获得形象。没有形象,何谈“通感”?何谈“想象”?更何谈“思维”?因为无论是再造性想象,还是创造性想象,都是以视觉形象为基础的。
再说笔墨,笔墨讲究的是气与势与韵,气势与韵的显现又怎能脱得开视觉形象?或曰:不须具象,某种“形式感”就具有着气势与韵。那就再请问,“形式感”的“形式”,又是缘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