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之江湖
作者: 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江湖就是“暗世界”
晓蕾、秋水:
秋天好哇!
北京已经相当冷了。我们也要开始讨论热血的《水浒传》了。第一封信的主题定为“江湖”——这个题目很难写出新意,我们所研究游民文化的王学泰老师早就将《水浒传》里的“江湖”条分缕析得很清楚了,他还称《水浒传》是“江湖文化的百科全书”。另外,我们都钦敬的孙述宇老师,也在《水浒传:怎样的强盗书?》里谈了不少,《水浒传》作为一本“强盗写给强盗看的教材”,确实讲了江湖上的各种隐事勾当。那么,江湖,还有可说的吗?
按照我的习惯,每逢碰到这种无路可走的时候,我都会从笨工夫做起。比如这回,我便将《水浒传》里的“江湖”做了逐一摘录。前辈大概没做过这种笨事,或许可以从中看出一点意趣?
《水浒全传》一百二十回,其中提到“江湖”的所在大概是99处。有点儿出乎我意料的是,其中有85处都是用的短语“江湖上”。此前我看王小波的小说,很强调“组织上”这个词,既不是组织本身,也不专指一个人或一群人,就是指称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一种权力结构。我以为这是革命时代形成的话语习惯,现在看来,这种“某某上”很适合一种模糊的表达,其含义比较复杂。被认为与《水浒传》里的“江湖”近义的“绿林”就无法应用这种语式,有两处是“绿林丛中”,而且都与“江湖上”连用,另有两处是“绿林中”——感觉“绿林”的内涵与外延都小于“江湖”。由此看来,将江湖理解为“盗贼的世界”,肯定是过窄,说成是“游民的世界”,差几近之,但也未必,宋江未曾坐楼杀惜之前,是妥妥的能吏,社会的中产,但《水浒传》里倒有一半以上的“江湖上”与宋押司有关。可见江湖也不全由游民构成。
按我的私心,情愿将“江湖”称为“暗世界”。据说北宋东京汴梁的下水道极为发达,像是纽约的那种,于是下面有各种黑市交易、娱乐营生,人称“鬼樊楼”(樊楼是东京最大的正店)。这就是一个暗世界。纵横交错,易守难攻,连包拯当开封府尹时都对之莫可奈何。暗世界有它自己的体系、自己的规则,《水浒传》的故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徐徐展开。
顺带又想到“水浒”与“江湖”这两个词的关连。水浒者,水边也。当然这一得名,首先是因为八百里水泊梁山。然而,我们现代人很难感知古人对“水”的情感与想象。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旅途自然危险艰苦,而江河湖海构成的水路,尤为险中之险。我们现在看清末时,因为湖广的乡试考场设在武昌,湖南的秀才们须渡过洞庭湖前往应试,遇到风浪,不知有多少寒窗苦读的学子就此湮没在洞庭烟波之中。你们看《西游记》附录的唐僧出世故事,他爹陈光蕊,也是往江州上任途中,被水贼谋害,还连累了国公之女陈夫人满堂娇深陷敌营十八载。权势才学,在风急涛恶面前脆弱不堪。《水浒传》第三十六回对此的描写也非常传神:
只见那梢公摇著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个正在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心,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却是要吃‘馄饨?’”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梢公睁著眼,道:“老爷和你耍甚鸟!若还要‘板刀面’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时,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
王学泰老师引述过的二十八回,道是“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想来跟张顺的“板刀面”“馄饨”也是同类话语。这种“江湖丛谈”,即使对于久经世事的公人来说,也是“说破英雄吓煞人”。金庸写武侠小说,得益于《水浒传》的地方很多。第十回红花会将乾隆掳到六和塔顶,轮流用言谈折磨他的耳朵与心灵:
只听(石双英、杨协成)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魂。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什么竹签插指甲、烙铁烧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指甲,烧他的屁股。”
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地喝酒,后来酒意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什么黑虎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珠;什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什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骂了几千百句。
前后三批红花会好汉,言谈所及,正是从宏观到微观,从明世界到暗世界。乾隆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女之手,想必这些事情闻所未闻,即使没有亲身经历,听得个中人现身说法,肯定也像两个公人那样,“惊得呆了”。
如果你们问我,一部《水浒传》看下来,对于“江湖”二字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我会说:江湖首先意味着媒体。红花会群雄在乾隆耳边大谈暗世界见闻,除了威吓这位未来的十全老人外,也意在打破他的信息茧房,拓宽他的信息来源——毕竟还指望乾隆认祖归宗后反清复汉,如果只是一个不识黍麦的富贵闲人怎么行?同样,“江湖”或“江湖上”在《水浒传》中的主要功能,是提供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在没有报纸与网络的时代,传闻与谣言就构成了这个想象共同体的基础。
《水浒传》里的人提到江湖,主要指向名声的传扬和消息的传播。如:
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第二十六回)
江湖上听得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第三十四回)
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著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第三十五回)
有时候,还带着舆论监督的意味:
(王伦想):“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第十回)
阮小七道:“便捉得他们,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第十四回)
《水浒传》里借助江湖这个媒体,获得“仗义”名声文化资本的,一个是“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的柴进,另一个当然就是“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虽然柴进贵为旧王孙,豪富一方,家中有丹书铁券,但他仗义的名声似乎远不如宋江更广远更深入人心。推究原因,除了宋江的主角光环,与柴进有钱无势,又不大放得下身段有关。像武松,先是到柴进庄上投身,日子一长,多受庄客慢待,而柴进就像孟尝君养士一样,对大多数门客视而不见,虚应故事:
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不说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第二十一回)
武松并没有见过宋江,但很显然,江湖上关于宋江的传闻中,不只是“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更重要的是“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也就是宋江第十七回初出场时书中称道的“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士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宋江在江湖传闻中,是一个不会跟红顶白、踩低捧高的奢遮汉子,对比之下,柴进虽然嘱咐店家,收容往来流配犯人,但只要犯人吃酒吃得面皮红了,他便“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相形之下,高下立判。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以当时的交通状况与社会流动水平,宋江要将自己“及时雨呼保义”的名头,从山东、河北一直传扬到江西,须得赔上多少银钱与精神!但他也因此成为江湖上但闻其名、“纳头便拜”的偶像级人物。对于宋江来说,“江湖”实在是留作一旦犯事的后路所在,“杀了阎婆惜,逃去在江湖上”,杀惜又是为了私放晁盖,暗通梁山。所以宋江无拳无勇,但他的地位让他站在明暗世界的边缘,他又肯两边讨好,因此郓城官场上下,也对宋江的不法行径眼开眼闭。如果不是浔阳楼醉题反诗,又碰上了黄文炳,以宋江的手面、戴宗与李逵对他的拥戴,他的刺配生涯比林冲、武松都要舒服太多。
宋江在江湖上无往不利的高情商与社交手法,前面一直是虚写,要到江州落脚,才能从他结交戴宗与李逵的做法上,窥见宋押司数十年如一日的仗义人设是如何打造出来的。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著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棒,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宋江道:“便寻我失,也不到得该死。”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却该怎地?”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说甚么?”宋江道:“我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你问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正是谁?那里得这话来?”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说道:“原来兄长正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行。”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书,自带了银两,出来锁上房门,分付牌头看管,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里,奔入江州城里来,去一个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人问道:“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了,藏在袖内,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语冲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发下牢城营里来。’往常时,但是发来的配军,常例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日是个闲暇日头,因此下来取讨。不想却是仁兄。恰才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宋江道:“差拨亦会常对小可说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却不知足下住处,又无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日久。不是为这五两银子不拾得送来;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生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