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摸象说袭人
作者: 田崇雪从第三回袭人登场,到最后一回袭人出嫁,粗略统计,整部《红楼梦》中,袭人出现或提及袭人的将近90 回,接近3/4 的回目。袭人的篇幅很长,戏份很重,笔墨够浓,围绕着袭人的论争也是相当的激烈、绵长,二百多年来,从未断绝。分歧之大,水火不容。
譬如,面对袭人,如果站在现实主义、普通读者的立场上,你就会特别地同情她,因为她就是我们普通人当中的一员啊:她的出身贫寒、卖身为奴本身就值得同情,她的追求上进显得多么励志,她的温柔和顺多么深得人心,她的面面俱到、广结善缘多么值得我们反思为人之道,其忍辱负重显得多么顾全大局。但是,如果站在理想主义、诗与远方的立场上,你的想法就会截然相反,你就不能容忍,甚至会讨厌她、鄙视她:人怎么可以如此地甘被奴役?人怎么可以如此地无情无趣、无时无刻不在满口大道理?人怎么可以如此地双标苟且、言行不一?你能找到袭人像哈巴狗一样的证据,我就能找到袭人敢于反抗怼上的实例;你能举出袭人忠与贤的例子,我就能举出袭人奸与诈的事实。即便是同一件事实,你能分析出其忠心耿耿,我也能分析出其喜新厌旧。那么,袭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阅读文学作品毕竟不是面对生活本身,必须遵循阅读欣赏的一般路径,既不能过于投入地钻进去出不来以某个角色自命;也不能过于高高在上、不接地气、高蹈宏论,而是尽可能地以文本所提供的事实为前提,以作者的倾向性为参照,以同情之理解为方法去分析,尽可能地得出一个相对比较全面、客观和完整的答案。
看过了几乎所有的论争之后我们发现:在所有对袭人的赞美的评论中,几乎都是从世俗人生的角度对其生存层面的高度肯定,鲜有精神层面的探寻、灵魂层面的追问,审美层面的研判就更是几乎没有的。整体而言,对生存道德、人情世故的热衷远远超越了对存在审美、精神志趣的品评。
接下来,我将从生存之术、生活之道和存在之思三个层面来分析分享关于袭人这一人物形象的内涵特征。
生存之术
无论从何种层面来分析都不能无视文本所提供的最基本的事实。
关于袭人,文本所提供的事实很多,不能面面俱到,我们只选择最典型的、争议最大的、最能够说明一个人本质特征的事实来分析。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第三回)
这是第三回袭人出场时作者的交代,交代的是袭人的身份:本名珍珠,曾经是贾母的丫鬟,现在给了宝玉。一直到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袭人的重头戏,才由袭人自己补充交代出身世:袭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缺衣少食被父母卖给了贾府,而且是“卖倒的死契”,先后服侍过贾母、史湘云,现在是贾宝玉的首席大丫鬟。
通过作者的交代和袭人自己的补充交代,我们可以比较完整地弄清楚袭人的身世和身份。就身世来说,袭人生于贫寒之家,贫寒到生计无着、卖儿卖女的地步。就身份来说,袭人是“外买的”,不是“ 家生子”,而且是“卖倒的死契”。就袭人的主观感受来说,在贾府里做丫鬟还是不错的,吃穿都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的。她很满意,甚至很享受。
出身的贫寒、从小被卖的经历决定了袭人在贾府的第一要务便是生存,站住脚,活下去,然后才是“如何活得好”等问题,再然后才是“诗与远方”的问题。
外买的、非家生子,这意味着袭人在贾府毫无根基,没有任何援手,一切全靠自己,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环境的险恶注定了袭人想要生存下去,的确不太容易。
“卖倒” 意味着不能更改,“死契”意味着不能赎身。当然,也不是绝对不可以,那要看主人家是否足够宽厚仁慈。这一方面意味着袭人要为奴到老,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贾府必须为袭人负起全责。强调这点非常重要,最后一回,袭人被赶出贾府,被迫嫁人,对袭人来说是终于被弃,对贾府来说就是严重违约。
因此,评价袭人如果能够时时顾及其身世和身份,从生存之术上来考虑,很多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也就是说,对这样一个无依无靠、无文化、无家教的丫鬟,我们不能要求太高。服侍过三个主子,一步步爬到贾宝玉首席大丫鬟的位置,而且能被王夫人看中、利用(当然,也可以说是“信任”,能被利用至少说明还有价值,具体到袭人来说,能被利用也是一种恩赐),没有超常规的付出是不可能的。至于“超常规”到何种地步倒是可以争论的:有些是可以付出的,有些是不可以付出的。既然是为奴,就要有为奴的职业伦理,既然是做人就要有起码的做人底线。譬如“尊严”“不告密”“不踩人”就是底线。贫寒不是不要尊严的理由,生存不是可以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借口。更何况,大观园中毕竟还是有那么多的视尊严若生命的丫鬟,安分守己、不害人的奴仆大有人在。
按照生存法则,在为人处世上,袭人在初进贾府服侍贾母的那段时光里还是可圈可点的。“不言不语的没嘴葫芦”,这是贾母对袭人最初的印象和评价,这一比喻非常形象、生动、有趣、准确且容易理解。很多讨厌袭人的读者,单从这一句话的评价,就简单地认为贾母是被袭人的伪装瞒过了。其实,如果考虑到侍奉贾母时的袭人(当时还叫珍珠)是刚刚被买进贾府的,就不会轻率地认为贾母被袭人瞒过。对比后来的“能说会道”,早期的“不言不语”的确是有些伪装,但此时的伪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是刚刚从一个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贫寒之家,一脚踏进了这样一个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多做少说、察言观色才是正理。所谓“没嘴的葫芦”,真正的意思并非不会说话,而是话语虽少,但心里有数。这只能说贾母看人特准,岂能作为被瞒过的证据?
按照生存标准,在尊严感上,袭人比鸳鸯就差了一大截。按照袭人自己的说法,在她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她家里人是准备为她赎身的,她是可以不再为奴的,然而,她竟然以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为理由,也许还暗含着一个说不出口的虚无缥缈的“宝二爷姨娘”的身份期待为理由给拒绝了。在“生存”和“尊严”并没有冲突到只能二选一的情况下,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生存”,放弃了“尊严”,这足以说明,袭人是贪恋荣华富贵的,必要的时候,哪怕牺牲一些尊严,也是在所不惜的。作为“家生子”的鸳鸯,在没有选择的前提之下,却依然守住了“可以为奴,但绝不做妾”的尊严底线;作为“外买的”袭人,在有选择的条件之下,却选择了“甘愿为奴”。这就是差距,挺袭人的读者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为她辩护的。
按照生存原则,在不踩踏别人、忠诚度上,袭人比紫鹃也差了一大截。
袭人到底有没有“告密”?这一点是所有关于袭人之争的重中之重,也是所有谈论袭人的人无法绕过的话题,因为它直接关系到袭人的道德品质。
很多反袭人的读者认为袭人就是告密者,向王夫人建言献策,要求将贾宝玉搬出大观园,隔断其和姐妹们的交往,就是不折不扣的告密。很多挺袭人的读者则咬文嚼字,从告密的定义上分析,认为说袭人告密是冤枉她了,而且还搬出真正的告密者另有其人,譬如王善保家的等,为袭人开脱、撇清关系。也有人为了显示公允,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我不是反袭人,也不是挺袭人,我只是就事论事地来分析袭人的如此作为是否妥当?是否突破了为奴、为人的底线?是否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
这就有必要再次回顾一下袭人的身份:不错,袭人是贾母因为溺爱宝玉,才被送给了宝玉的,这里面隐含着一个重要问题:从服侍贾母到服侍宝玉,袭人过户了没有?这一点非常重要,重要到关乎为奴的底线。作为一个丫鬟,除了为人的底线伦理之外,还有一个为奴的职业伦理底线必须坚守,如果职业伦理没有守住,也是要遭人诟病的。过户了是一种说法,没有过户就是另一种说法。那么过户的标准是什么呢?工资谁发,对谁负责,有了事情该首先向谁请示汇报,就是几个硬指标。
第三十六回明确交代过,王夫人问凤姐,老太太屋里丫鬟的工资有几个是一两的,凤姐说有八个,现在是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则明确说到,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则更明确地挑明,袭人的工资依然是在老太太的丫头账上领。也就是说,就工作关系来说,袭人只能说是暂时的借调。
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因为这一点直接决定着,袭人在宝玉那里的所作所为是否得体、妥当,是否合乎职业伦理。
就拿袭人对王夫人的建言献策这一最大的争议点来说,按照职业伦理、契约意识来说,这是一种非常明显的越轨之举。
宝玉挨打之后,钗、黛、凤等一干人轮番探望,此时,王夫人要一个服侍宝玉的丫鬟去她那里回禀情况,袭人便在权衡利弊之后,自作主张奔赴王夫人处,然后就是说服王夫人应防患于未然等一番大道理。
首先,王夫人只是说要一个丫头过去,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要袭人过去,王夫人见到来的是袭人,也是埋怨她不该撇下宝玉不管就忙忙地过来。袭人的“抢抓机遇”的确有些“抢”过了头,而且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无心之举,而是一种权衡利弊之后的精致利己。超过了一般的尽职尽责,有了投机攀附的嫌疑。反袭人的读者说她心机重,其实并没有冤枉她。
其次,宝玉挨打的根本原因是在大观园外游荡优伶,直接原因是贾环添油加醋的诬告,和大观园内的姐妹们没有任何关系,这些袭人都是清楚的,可是袭人却故意歪曲事实,建言献策要求让宝玉搬出园子。明明隐含着自己的欲望和私心,却打着“为宝玉好”这一冠冕堂皇的旗号以及一番男女大防的“大道理”。而且奏效了:一是讨得了王夫人的欢心和认可,一口一个“我的儿”叫着;二是为大观园的风流云散埋下了沉重的伏笔。
再次,这一次的建言献策,的确并没有指名道姓,谁有可能和贾宝玉“作怪”,做出“不才”之事,如果严格按照“告密”的定义来说,的确是够不上,但依然属于名不正言不顺,既不合法,也不合理,更不合情,只能算是投合了王夫人的个人私愿。作为一名“借调”的丫鬟,一背着现在的主人贾宝玉,大道理,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违背了职业伦理。明知道贾宝玉挨打的原因,却故意避而不谈,绕着湾子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出主意、想办法,此为不合法理;明知道贾宝玉的性情和癖好,却偏偏逆着贾宝玉的性情来,迎合讨好固然不好,但逆行也不见得一定就好,此为不合情。
最后,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场所谓的建言献策是见不得光的:对袭人来说,相当于打通了一条通向王夫人的密道,攀上了王夫人的高枝,取得了王夫人所谓的“信任”;对王夫人来说则是多了一条眼线。虽然无法一一坐实袭人的告密之举,却也无法一一撇清袭人的告密嫌疑:即便是作者点明了是王善保家的告的密,也不能排除袭人的告密,因为二者并非矛盾的非此即彼。有了第一次就会有N 次,这一次没有指名道姓,也不能保证下一次不会指名道姓。正如有的学者所说:文学创作不同于法律上的“疑罪从无”,“事出有因”可能比“言之凿凿”,更富有艺术的张力。
袭人此举,不但是职业伦理上的越轨之举,而且还是为人上的突破底线。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找不出为其辩护的理由。
自己活,也得让别人活,生存之术的底线是不能损人利己。
生活之道
站稳了脚跟,做到宝玉的首席大丫鬟位置,攀上了王夫人的高枝,特别是被王夫人默许、默认其将来的姨娘身份(工资涨到跟姨娘一样多)之后,这袭人应该说是脱贫了,再也不用为生存发愁了,接下来就是如何生活得更好一些的问题了。因此,我们就应该从生活之道上来看看袭人的妥与不妥了。
生活之道的确比生存之术要复杂很多。生存之术的终极目的是活着;生活之道的终极目的则是活好,活好比活着要复杂百倍。譬如活得好的一个首要问题是如何与别人相处。是我行我素、锋芒毕露、活出个性、活出自我、活出情趣叫活得好,还是深沉内敛、温柔和顺、广结善缘、忍辱负重、承担一切、严格按照现存的道德规范叫活得好呢?很难说,但依然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不能言行不一、双重标准、首鼠两端。而恰恰在这一点上,袭人遭到了其反对派的猛烈炮轰。
譬如在“云雨情”和“献计策”这两件公案上,袭人的表现就是明显让人无法接受。
抛开是非对错、合礼与否暂且不论,袭人是贾宝玉众多侍女当中唯一被写明了和贾宝玉有肉体关系的一个,可是在王夫人面前,她却嚼舌根子说,我天天劝二爷,却怎么也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特别愿意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而且当王夫人追问她,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的时候,她却又心虚地回说,太太不要多心,没有的事,不过是我的小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