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之“忠义”
作者: 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忠义”的悖论
杨早、秋水好:
年轻时读《水浒传》,看到的往往是打打杀杀,武松滥杀无辜,李逵轮着两把板斧一路杀到江边,把黄文炳割开胸膛取出心肝,做“醒酒汤”……只觉得过于血腥,作者的价值观有问题。这次重读,却发现这本书内在的丰富与复杂,比如,今天我们要讨论的主题“忠义”,就一言难尽。
我学杨早,在《水浒传》(百回本) 中检索“忠义”,发现共出现84 次,绝对是高频词,而且百回本和百二十本的书名里都有“忠义”二字。事实上,这个词本身就蕴含着悖论——“忠”指的是下级对上级的道德义务,是自下而上的依附与归属关系,讲究的是等级与服从,是臣对君父的单向付出;而“义”则是平等个体之间情感与义务的连接,突出的是对等和互助。金圣叹说:“忠者,事上之盛节也;义者,使下之大经也。忠以事其上,义以使其下。”他早就发现,“忠”和“义”原本就是不同的道德规则,各有各的适用领域。
顺着这个思路,我们会看到,前七十回的主题突出的是“义”——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七星智取生辰纲,宋江私放晁盖、怒杀阎婆惜,以及著名的“武十回”,再到白龙庙英雄小聚义,是由一个个英雄故事缀联而成的传奇。好汉们怒气冲冲,一路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讲究的是一个“义”。林冲被逼上梁山的故事,是林娘子被高衙内调戏引发的一连串悲剧,初看与义无关,但林冲后来火并王伦,推晁盖当山寨寨主:“今有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 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于是,十一位头领排座次,“自此梁山泊十一位头领聚义,真乃是交情浑似股肱,义气如同骨肉”。从一路憋屈到义气当头,林冲摸到了梁山集体生活的精髓——义。
在这七十回里也屡有“忠义”一词,比如晁盖为梁山确定的方针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是忠义并行,不过晁盖仗义疏财、刺枪使棒,没远大抱负,主持的梁山议事处一直就叫“聚义厅”;流亡的杨志和鲁智深相见,书中说“人逢忠义情偏洽,事到颠危策愈全”,更像把“忠义”当套话来用,当不得真;还有一次,顾大嫂发动亲朋去劫牢救解珍、解宝,孙新带来两个好汉,为头的叫邹渊,“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性气高强,不肯容忍,江湖上唤他绰号‘出林龙’”。用“忠良慷慨”来形容好赌钱的闲汉,就有点搞笑了。
七十回以后的故事不好看。“两赢童贯”“三败高俅”,写得头头是道,但都是被“招安”这条线牵着,忠字当头,好汉们张扬的个性和蛮力,荡然无存。不打家劫舍,改去打同路人,也无甚趣味。招安后的故事,不管是破辽还是征方腊(百二十回本还多了讨田虎和王庆),像林间奔涌的溪流被强行导入一条平坦无奇的河流,乏善可陈。第八十三回“宋公明奉诏破大辽,陈桥驿滴泪斩小卒”,官员将御赐的官酒,每瓶克减,只有半瓶,肉一斤,克减六两,这本是官场惯例,但宋江带来的好汉们强气未灭,忍耐不住——
那军校道:“皇帝赐俺一瓶酒,一斤肉,你都克减了。不是我们争嘴,堪恨你这厮们无道理,佛面上去刮金!”厢官骂道:“你这大胆剐不尽杀不绝的贼!梁山泊反性尚不改!”军校大怒,把这酒和肉劈脸都打将去。厢官喝道:“捉下这个泼贼!”那军校就团牌边掣出刀来。厢官指着手大骂道:“腌草寇,拔刀敢杀谁!”军校道:“俺在梁山泊时,强似你的好汉,被我杀了万千。量你这等赃官,何足道哉!”厢官喝道:“你敢杀我?”那军校走入一步,手起一刀飞去,正中厢官脸上剁着,扑地倒了。
宋江认为好不容易被纳入正规军,不可得罪朝廷命官,他的处理方式是让军校自杀,再枭首示众。这一群任性妄为的强盗,被强行接入舞弊丛生、层级森严的官僚系统,失去的是自由,得到的是锁链,这是未来一系列悲剧的开端。
“义”无法跟“忠”并列,也不会自然而然过渡到“忠”,因为二者的伦理基础不同。那些历史上曾经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们,一旦大哥坐稳江山,拥有了绝对权力,本来平起平坐的兄弟,胆敢提“义气”二字,那自然是“狡兔死,走狗烹”,刘邦、朱元璋们自有无数办法收拾。
“忠义”的各不相容,造成了《水浒传》一书内在的思想和行为裂隙。
前七十回这些表达个人冤情与反抗、复仇和打抱不平、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故事,是宋元话本杂剧的最爱,鲁智深、杨志、李逵等更是著名大IP,后来的水浒写定者施耐庵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精加工。研究者通常将前七十回称为“ 小水浒”,后来举起“替天行道”的大旗受招安,纳入王权秩序体系的故事,是“大水浒”。
大水浒和小水浒间,站着宋江,让梁山好汉走上招安的康庄大道,是宋江念兹在兹的宏伟蓝图,他也是弥合大与小、忠与义裂隙的人,是施耐庵让他做了这个缝合者。
第六十回晁盖刚死,宋江权当山寨代理就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李贽在这一回回后评里说:“改聚义厅为忠义堂,是梁山泊第一关节,不可草草看过。” 金圣叹最讨厌宋江,幽幽来一句:“此岂临时猝办之言?”意思是,宋江这厮怀招安之心已久,等晁盖一死,就迫不及待把梁山泊的宣传口径和奋斗目标改了。
这样一来,就很容易理解宋江上梁山为何如此曲折了,他可不是如晁盖、阮小七们般只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的草莽之人,他黑白通吃,一只脚在体制内,一只脚在江湖上,跟各路好汉暗通款曲。其一再不肯轻易上山,不喜宋江的人,往往以阴谋论揣摩他是想集结更多人马跟晁盖分庭抗礼,其实他一波三折长达二十章回的上山之旅,更像是在给自己做宣传:我孝义黑三郎,怀抱的可是忠孝两全的伦理纲常,是忠良之辈呀。在刺配江州的路上,他甚至不肯让晁盖除下自己的枷锁,姿态算是做足了。等到退无可退,上了梁山,旁边有了吴用这个游民知识分子,宣传工作更是一再升级,又有九天玄女授兵书,再加上之前“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的童谣(咱也不知道这童谣哪来的),神道设教这一套玩得极娴熟。
不管宋江是不是一个玩弄权术的老手,这个人物真不讨人喜欢。就连一再称赞其“忠义”的李卓吾,也承认他“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很有作秀嫌疑。但不得不说,这个人物确实更像小说里的“圆型”人物,有人性的深度,也够暧昧,非话本杂剧里的单一形象(宋江的故事本来就少),是小说家独立创作和想象的产物。
李庆西老师在《宋江上山》一文中,说宋江上山是为了下山,是为了“获得以江湖地位干预国家政治的话语权”。他认为,既然“乱自上作”,官僚机构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公义,那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就是要恢复秩序的诉求,是梁山泊的自我救赎之道,是“礼失而求诸野”。王学泰老师却说,水浒对招安对忠义的津津乐道,说白了,也就是游民“变泰发际”的一种方式——当强盗是为了被招安进体制内,博个封妻荫子的远大前程。
我觉得这两种观点都对。前者的救赎理想,是对游民目标的文人化书写和升级改造,毕竟直接写渴望发达的世俗欲望,过于直白,有了招安、忠义堂和替天行道,就不一样了,所以必须得有这样一个面目模糊、内心丰富的宋江。
就如刘、关、张结义,在杂剧里是一回事,到了《三国演义》里又是另一番光景——在说书人的《三国志平话》里,关羽、张飞二人是见刘备“生得状貌非俗,有千般说不尽底福气”,想靠他带自己“发迹变泰”,结拜地点是在张飞家里,宅院后有个桃园,园内有一小亭。到了《三国演义》里,除去了游民的利益盘算,增加了“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之语,境界立马提升,文人干这个最在行。
至于“替天行道”到底是行哪种“道”,并不重要。后来,民间帮会结盟时也都动辄以“忠义”自居,清嘉庆年间天地会花帖称:“古称‘忠义’兼全,未有过于关圣帝君者也。溯其桃园结义以来,兄弟不啻同胞。患难相顾,疾病相扶,芳名耿耿,至今不弃,似等仰尊帝忠义,窃劳名聚会。”电影《鹿鼎记》里,周星驰扮演的韦小宝不理解天地会的“反清复明”,陈近南悄悄告诉他:这四个字只是口号,就跟“阿弥陀佛”一样,不必深究。归根到底,就是因为清人抢走了我们汉人的钱和女人,我们要抢回来,但直接这么喊,不上档次,需要一个高明的口号彰显事业的神圣性,于是就有了“反清复明”。陈近南还补充一句:小宝你是聪明人,我才告诉你,外面那些人就不必知道这个秘密了。
宋江、吴用就是这样的聪明人,还有作者施耐庵。他和老师罗贯中搜罗并改写水浒和三国故事,把打家劫舍、荣华富贵迭代为“替天行道”,把“义”纳入“忠”,形成了“重建国家伦理秩序的政治诉求”,算是文人对市井价值观的升级改造吧。
当然,对水浒故事的价值升级,不只是施耐庵们在做的,那些在勾栏瓦肆里讲水浒英雄的说书人,也在不断为其赋值。“忠义”比起单纯的“义”更显得政治正确,也符合大一统意识形态笼罩下的国民心理——他们尚没有能力看到这套伦理背后的虚伪和残忍。
拉拉杂杂说了这些,你们一定看出来了,我是把“忠义”里的“义”理解为“江湖义气”的,有点简单化了。在《水浒传》里,“义”本身的含义很驳杂,既有鲁智深式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有武松式的不问是非、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的知恩图报,有宋江式暧昧未明的仗义疏财,更有李逵式的无差别杀戮……说白了,除了鲁智深,梁山好汉们的“义”更像是强盗的道德,是有利于梁山集体利益的道德。
这倒也合乎“义”的最初含义,孔颖达解释《论语》里的“义”:“义者宜也,尊卑各有其礼,上下乃得其宜。”“宜”是“适宜”“应该”,指的是思想行为要遵循和符合标准。这样说倒也没错,只是什么是“应该”呢?这就给后来者留下一个巨大的阐释和操作空间,一个“所指”,衍生出了无数滑溜溜的“能指”,庄子就用“盗亦有道”的故事来讽刺儒家的“义”:你这套仁义礼智信的言辞在强盗这里,也适用得紧啊。
在一个秩序失范、法律成为摆设的社会里,“义”既是底层民众渴望的侠义和公义,更是个人或群体的生存和壮大之道。梁山的义不仅是强盗的道德,也是小圈子排他的道德,看上去很美,实质却是血淋淋的,就连被誉为“兄弟乌托邦”的梁山集团内部,也充满了欺诈。被逼上梁山的好汉其实不多,有一些好汉完全就是被断了后路骗上山的,还都是被朋友亲戚暗算的——会使钩镰枪的徐宁,原本在东京做金班枪教头,武功天下独步,日子安安稳稳,却因为梁山需要,就被姑舅兄弟汤隆赚上了山。还有秦明、朱仝和卢俊义,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美髯公朱仝大概是梁山里杀人最少的,他被赚上梁山的过程,也是最无辜最让人唏嘘的(卢俊义还有性格上的弱点可以被吴用钻空子)。他出于义气,先后放走了晁盖、宋江和雷横,还替杀了阎婆惜的宋江善后,后因雷横刺配到沧州。沧州知府看重他,连知府的小衙内也爱他——
(小衙内)方年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内见了朱仝,径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
这是书中少有的家常温暖一幕。作者偏爱朱仝,写他“面若重枣,目若朗星”,胡须长一尺五寸,人称美髯公,就是照着万人迷关羽来写的。一天,小衙内“穿一领绿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可爱极了,他肩扛小衙内去桥上看河灯。可惜,很快吴用、雷横找上门来,劝他上山,朱仝拒绝后,李逵把小衙内“头劈做两半个”。朱仝大怒,追到梁山要跟李逵性命相搏,众人劝解,外加巍峨的梁山大义,他就再也回不去了。朱仝的结局是一百零八将里最好的,征方腊没死,又跟着南宋中兴名将刘光世,因抗金有功,成了太平军节度使。只是,午夜梦回之际,他一定会想起那个每天跟他上街玩耍的小衙内。
很多好汉原本就是赌徒、凶手、破落户闲汉,阮氏兄弟做打劫客商的勾当,张青和孙二娘开的黑店,大白天后厨内都放着剥人凳,“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何需看《人皮客栈》这样的恐怖片,水浒社会里就寸步难行。张青还自夸,他们是讲义气,不是对谁都“黑”的,有“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就连这种有限的对圈外人格外开恩的“义气”,也贯彻不到底,有一个头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