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之“男女”
作者: 刘晓蕾 杨早 庄秋水水浒里的男女
杨早、秋水好:
春节终于过去了。这次又在广东过年,逛花市,吃早茶,年味还是浓的,就是平时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有点兵荒马乱的感觉。这是咱们读《水浒传》的第三封信,关键词是“男女”。水浒虽是英雄传奇,但也视线下移,开始关注饮食男女市井生活,故在血脉贲张的啸聚山林外,亦有活色生香的世情和复杂幽微的人心,不可错过。
年轻时读水浒,只看到暴力和血腥。中年重读,却看到打打杀杀实在是水浒的表层世界,在微妙的男女关系里,隐藏着的是层层叠叠的欲望和人性。
水浒是男人写的,写的也是男人,书中的女性多少有标签化的嫌疑。水浒里的女性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坏女人,比如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都爱偷情乃至谋杀勒索丈夫,还有一些欢场女子如白秀英,葬送了雷横的仕途,李瑞兰出卖了九纹龙史进;一类是好女人,比如顾大嫂、孙二娘这样的,她们是梁山中人。水浒的善恶标准本就属于小团体性质,按梁山队伍的利益量身定制,凡对梁山好的就是朋友,反之都是敌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至于漂亮女人,统统都是梁山的敌人。孙述宇在《水浒的诞生:怎样的强盗书》里,认为水浒是强盗用来教育强盗的书,尤其提到水浒作者对女性的敌意跟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态度还不一样,后者虽不尊重女性,但不至于把女性视若仇寇。可是,在水浒里,年轻漂亮的女性是荡妇,年老色衰的是贪财虔婆,还有一些无法用常理来理解的坏女人,比如清风寨知寨的刘高夫人,宋江明明救了她,她也几乎毫发无伤,却反咬一口出卖宋江。总之,女人不吉利,只要沾了女人就会倒霉。远离女性本是强盗的生存道德,他们迷信“阴人不吉”,“劫财不劫色”,认为女性会带来灾祸,会销蚀他们的意志。确实,梁山好汉最看不上的便是好色之徒,宋江就曾告诫矮脚虎王英:“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在水浒世界里,美毫无价值,只会带来灾祸,这倒跟传统的“红颜祸水”论一脉相承。春秋晋国叔向的母亲说“有甚美者必有甚恶”,就把美色跟政治、道德捆绑, 将女性的美貌与邪恶相联。上野千鹤子说,父权制孕育了连绵不绝的“厌女症”,流风所至,就连女性也开始鄙视自己。
水浒世界里好汉们的生存焦虑,更是放大了“厌女症”,对女性的态度更暴力,也更扭曲。
但坏女人是真的美啊,连强盗都不得不承认,敌人们不是袅娜纤腰,就是玉貌妖娆;好女人是自己人,却不男不女,顾大嫂“眉粗眼大,胖面肥腰”,孙二娘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脚”,没半点美感。虽然不近女色是好汉们的道德戒律,但欲望是按捺不住的。鲁迅先生说,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没错,他们可能不会爱,但可能会以另一种方式占有。水浒写漂亮女人,往往采取偷窥的视角,那被压抑的扭曲的欲望,紧紧攀附着女性的身体,这种独特的欲望书写产生了禁欲时代的性别奇观:那些坏女人们都“性张力”拉满,格外有风情。
石秀第一眼看到义兄杨雄的老婆潘巧云,眼睛就像一个X 光机,把对方里里外外照了个通体透明:“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花簇簇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红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甚么东西。”后面还跟了一句:“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是石秀的视角,关键他还一厢情愿,潘巧云偷情的对象另有其人,人家压根就没看上他。石秀本是建康人士,贩羊马卖消折了本钱,流落在蓟州卖柴,他外号拼命三郎,路遇杨雄被欺负,便出手相救,二人遂义结金兰。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潘巧云跟和尚裴如海偷情,被石秀发现并透露给杨雄,石秀杀了裴如海,又跟杨雄杀了潘巧云和丫鬟。
倘若从江湖义气看,石秀是为义兄出头,惩治奸夫淫妇,兄弟情谊弥坚,说书先生讲起来,一定眉飞色舞、爽感十足。妙在施耐庵有才子的洪荒之力,他写的这个故事笔墨曲折,留下许多空白——潘巧云和裴如海偷情,怎么就偏偏被石秀发现?石秀为何一力撺掇杨雄杀妻?这关他何事?
要说水浒世界里最暗黑的人是谁?我要投石秀一票。他能发现潘巧云的奸情,绝非偶然,实在是因为他对潘巧云格外敏感,经常偷窥她。潘巧云跟裴如海商量为前夫做法事,“却不防石秀在布帘里张见”,已有三分在意,并“低了头只顾寻思”。从稀松平常的生活细节里,发现奸情的小火苗,石秀的眼堪比高精密摄像头,还能一帧帧分析潘巧云的表情内涵。石秀还曾暗自思量:“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还觉得潘巧云对自己有意思。潘巧云对石秀真的说过“风话”吗?反正我看不出,二人只有日常寒暄,但石秀这人内心戏多,难保他会多想。比如他跟潘公开肉铺,有一天他买猪回来,发现铺子关了,家什也收起来了,就脑补人家肯定是想撵他,因为前几天他刚做了套新衣服……于是决定辞行,还细细写了一本账交给潘公:“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主打一个莫名其妙。杨雄交上这一个朋友,好日子是到头了。
待石秀把潘巧云的奸情透露给杨雄,被戴了绿帽子的杨雄大怒,酒后失态大骂潘巧云,后者反而说石秀调戏自己,杨雄信以为真。一个人疑心重,往往是因为自尊心强又玻璃心,这种人被人冤枉了绝不能忍,一定会加倍报复。于是,石秀杀了裴如海和报更的和尚来自证清白,杨雄也承认误会了石秀——
“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石秀笑道:“你又来了!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杨雄道:“是此怎生罢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小弟的言说,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
石秀说不如把淫妇和丫鬟带往翠屏山,那里幽静,正好盘问清楚。杨雄赶紧表示都是那妇人说谎,兄弟你清白无辜,我知道了。石秀却紧追不放:“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
石秀对杨雄有义气吗?有,但很稀薄,他最在意的还是自身的清白,虽然杨雄已知原委,他依然坚持要跟潘巧云当面对峙,让她细说通奸之事。试问,哪个丈夫能忍着听完这种细节?其实就算到了翠屏山,杨雄也还没下决心杀老婆——
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贼贱人!丫头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儿休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了你贱人一条性命!”那妇人说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了我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明白备细缘由。”
反倒是石秀步步挑拨、紧逼,乃至激怒杨雄,有这样的兄弟在一旁拱火,杨雄这才怒杀了潘巧云和丫鬟。石秀言称要教杨雄做一个好男子,原来在他的词典里,虐杀老婆的才是好男子。整个事件看下来,与其说杨雄杀妻,倒不如说是石秀杀嫂。问题是,石秀并不是当事人,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外人,对潘巧云必要杀之而后快的冲天恨意,到底从哪里来的?
有人说,石秀对杨雄有同性恋嫌疑,杀了潘巧云,他俩就哥俩好了。我不太认可,因为石秀的变态心理,更可能出于性压抑和性嫉妒。早在20 世纪40 年代,施蛰存就写了一部小说《石秀之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写石秀对潘巧云爱而不得,对杨雄又内疚又妒忌,对裴如海又羡慕又嫉妒。他如同被困在情欲里的野兽,在沉默中逐渐变态,通过暴力杀戮结束了一切,既然我得不到,那大家都别想好过。
石秀身上隐藏着人性最幽深最叵测的欲望(性),以及极度性压抑导致的强大破坏力(死)。水浒作者的笔下,男女少有正常的情感,更没有爱情,但他特别擅长写偷情,潘巧云和裴如海的偷情过程,一步一景,欲望在夹缝里如野草般疯长。至于技术含量,那简直教科书级别——先是初步接触,款曲暗通,又收买一个丫鬟,杨雄不在家时,拿出一个香桌烧夜香,来传递信号;再买通一个打更的和尚,传达信号给裴如海,并负责提醒掩护他离开香闺,操作闭环,绝对安全。
石秀、杨雄、潘巧云的三角故事,其实是武松、武大和潘金莲事件的另一个版本。武松跟石秀相类,只是各有各的症候,如果说石秀可能是性变态,那么武松则更像有精神洁癖的。
刚到武大家里,潘金莲对武松一见倾心,暗想都是一母同胞,武大是“三寸丁古树皮”,武二却是打虎英雄,威武雄壮。初见面,她对武松喊了十几声“叔叔”,“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则“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一个屋檐下,嫂嫂每天的眼神都拉丝,他不理会也不拒绝,却未必察觉不到嫂嫂如焚的欲念。最危险的时刻还是来了,一个大雪的午后,武松踏着乱琼飞雪回家,潘金莲早已在他的小房间安排好酒菜,倚帘等候多时。
潘金莲撩武松的这个场景,是人性和道德的博弈,也是人生的两难时刻,两个人都很苦。但武松选了最糟糕的一条路,这事本来可以做得像金宇澄的《繁花》,“不响”,但他要当一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结果又“太响了”,比王家卫的电视剧都响。这是他对自己的道德期许,当然不能责怪,可是,一直放任嫂嫂欲念横流,却不委婉拒绝,还跟嫂嫂在大雪天小房间里相对喝酒,制造暧昧,眼看着对方一条道走到黑……是不是也是一种自私和残忍呢?何况武松深谙江湖人心,也会对孙二娘风言风语,不是李逵那种性懵懂之人,是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点的。
说到武松响当当的道德宣言,就会发现,梁山上除了宋江喜欢拽大词,动不动就扯江湖恩义,武松也特别喜欢谈情怀。施恩和蒋门神抢夺快活林,武松醉打蒋门神:“我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其实施恩和蒋门神是黑吃黑,因施恩送给武松好酒好肉,武松才帮施恩。在孟州十字坡,武松不让孙二娘杀公差:“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因为这两个公差一路照顾自己还不错。所以武松的道德是基于自己利益的考量:对我好,你就是好人,我就要对你好,无关社会公义。整部书里只武松杀女人最多,数得出来的,从潘金莲到张都监家的家眷就有九个。
武松其实是梁山好汉的人性标本,孔武有力、刚烈难犯,道德的弦绷得很紧,对人性也不轻言信任,面对女性更是毫不手软。梁山好汉对皇帝忠心,杀贪官极少,杀平民最多,拳头所向,是更弱势的平民群体,女性和小孩是平民群里最底端的。《左传》有说:“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鲁迅先生说:“‘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
在这样的权力系统里,生长不出爱情来,也缺乏对爱情的想象力,因为爱需要能力,要求双方人格独立、平等。水浒世界里没有爱情,但有偷情,而且个个技术含量十足,活色生香。金圣叹有这样的评价:“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岂止,还有阎婆惜和张文远、卢俊义老婆和管家李固的桥段呢!
会唱曲的美女阎婆惜来到郓城,被宋江包养。但宋江于女色不上心,阎婆惜芳心寂寞,看上了张文远,这小张三“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弹丝,无有不会”。跟宋江相比,阎婆惜跟张文远倒或许有几分真情在。潘金莲的叉竿撞上西门庆那张“笑吟吟的脸”,引出了隔壁老王的十条“挨光计”,深谙人性,步步惊心,不知道是民间人士多少次试错才凝成的民间智慧。
一个充满性禁忌的社会里,却处处充满性暗示、性张力,一不小心就擦枪走火。越禁忌就越有冒犯的冲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黄色读物,晚明到处流动的欲望,即如此。
金圣叹最讨厌宋江,在评语里把他骂得一文不值,什么“狭人”“歹人”“厌人”“假人”“ 小人”“钝人”,还把他列为“下下人物”,但对武松是连声赞美,说他是上上人物,是天人。他点评武松遇嫂:“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诗人心魂荡漾也。”又评武松不理会嫂嫂炙热的眼神:“不恁么理会五字,传出圣贤心性来,便觉‘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二语之未能具足受持不淫戒也。”金圣叹有旁逸斜出的眼光,也有非常传统的道德观,喜欢能打的人,更喜欢有道德光环还能打的人。每个读水浒的人,读出的都是自己的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