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体诗的文化传统与诗人的文化修养
作者: 李蹊2021 年3 月,澎湃网报道,被全国各大网站转载和选入大量诗词读本中的古诗《送母回乡》(署名李商隐),经豆瓣网友考证,发现其真实作者是当代诗人寓真。诗歌作品误认作者的事件,在历史上屡有发生。据了解,寓真因眼疾不上网,并不知情,误传的错误还在于:把寓真《暴雨途中》一诗中的句子,误为《送母回乡》。他这两首诗都是较长的歌行体,《暴雨途中》是回乡接病中的母亲投医,心情急迫而又途遇暴雨,因之写道:
停车茫然顾,困我成楚囚。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慈母方病重,欲将良医投。车接今在急,天竟情不留。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
误传的正是从长诗中摘出的这几句,其深厚的感情、质朴平实的语言,足以感染读者。《送母还乡》则是此前写的另一首诗。看了两首原作,我以为寓真的诗值得一读——无论《送母还乡》还是《暴雨途中》,都是比较优秀的旧体诗。
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思考:一方面,一些面向少年儿童的古代诗文选本,对古今诗歌语言风格差别的识别能力显然不足,引导青少年“读书思考”和为解决问题而“追寻性读书”的内在文化动力也严重缺失。另一方面,是对当代好诗如何鉴别和鉴赏的问题。从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写旧体诗的人越来越多。尤为可喜的是,一批青年人汇入了创作旧体诗的洪流,而且写出了很多优秀作品。然而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现象也很严重,许多人还不会用文言文写作,不懂得旧体诗的语言要求,就要写“七律”“五律”。当然这并不可怕,过些年大浪淘沙,真金自然会沉积下来。我要说的是,如上两个方面的问题,其实出自一个原因:人们渴望回归传统文化高雅的境界,但在浮躁的回归大潮中,匆忙地忘了带一样东西——传统文化修养。旧体诗是传统文化土壤中生长出来的一类艺术形式,如果没有或缺乏传统文化修养,无论怎么写,都“不像”。我常常套用法国美学家丹纳的理论,打个比方:把生长在东北黑土地的大豆移种到山西黄土地来,初一看植株的样子,形似,到豆子成熟后,看看豆粒,圆滚滚的东北大豆变成扁圆形了,再尝尝味道,更是诧异莫名了,你会发出欧哲一样的慨叹:“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寓真的诗之所以被认可,恰恰是他的诗符合规范,符合传统文化的规范,尤其符合旧体诗的审美规范。人们虽然说不清那些规范的道理,却能直觉地感受到他的诗有一种强烈的传统美——大家毕竟是活在同一个文化环境中,直觉感受是先天的。如果说当代旧体诗的创作也有代表该领域的标志性人物,无论这样的人物有几个,我以为寓真先生都应该毫无疑问地入选。
关于旧体诗的文化传统
写作旧体诗,首先必须深入、熟悉进而熟练地把握古典诗歌固有的审美系统,其审美特性就在那种表现形式之中,否定了那个形式,也就否定了那个形式所积淀的固有的文化内涵。姑且以旧体诗的节奏格律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诗的节奏是怎样产生的?欧洲早期人类文化学学者格罗塞(德国)在《文化的起源》中,列举了大量的证据说明,越是原始的歌谣,越注重节奏,一首歌的节奏远比歌词重要得多。这个说法具有普遍的世界意义,也就是说人类各个民族的原始歌谣都有强烈的节奏感。对于其他部族而言,可以不懂某一部族歌谣的歌词(因为语言不通),但是其歌谣(包括歌舞)的节奏所传达的情感或情绪是明白的。归根结底,歌谣的节奏与人的生命本身的“律动”节奏有关(如心脏跳动、呼吸的节奏),也与一个部族的生产方式和由生产方式决定的生活方式有特定关联。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是配合演礼歌曲的歌词,以四言为主。四个字的四个节奏,与农业民族的生产和生活的“律动”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节奏活动有关,由四季而配合四方。礼,是维护社会秩序的行为规范,而农业民族最重要的社会规范就是“农时”,所以古代的礼亦由此而生,表现礼的舞和乐的节奏,与舞、乐相配合的诗的节奏,又岂能出乎其外!此后的五言诗和七言诗,是在四言诗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我主张写旧体诗必须遵守平仄押韵的规范,原因正在于那些看似死板的平仄规定,其实是凝聚了使用汉语这个族类人群审美的深层历史文化内涵的,而单就声律本身的美,那也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声美”的表现。(汉字有“形美”“意美”“声美”三美,见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丢弃了平仄声律的美,也就丢弃了旧体诗深厚的文化内涵,丢弃了审美的一大要素,丢弃了汉语言和汉字独一无二的审美特征。可乎哉?
但是,古典诗歌的审美系统,远不止于格律诗的外部标志如平仄、对仗和押韵这么简单,这个审美系统有一整套的审美手段,即为达到预期的审美效果所使用的一系列“审美介质”。这个“介质”也有许多讲究,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成系列的“物象”,进而化为有固定内涵的意象。意象的形成是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国诗歌的意象始于《诗经》。最早总结出的《诗经》创作手段,是《毛诗大序》所言之“六诗”中的“比兴”。其社会作用是:“吟咏情性,以风其上。”“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这个归纳可能出自汉代人之手,看其气度(鲁迅谓之“闳放”),就知道那是一个有自信的历史时期。
战国时期,“比兴”在屈原创作中得到充分的发挥。他把比兴扩展为一种“物群”,或谓之“物类”,进而把人的生命历程和修养直接与“物类”联系起来,构成了一种“环境”——一个生命存在的世界,因为主体“人”的参与,而生成诗的境界。比如“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木兰、秋菊、坠露、落英譬喻高洁的品质;主语是作者自己,“夕”与“秋”的结合,直指人的暮年,“朝”则是比喻人生的青春期。整句有机地联系起来,则是一个人一生的修养过程,是生命流程追求的境界。至有唐诸贤,又一次将《诗》的比兴扩展为真正的意境,从而确定了中国古代诗歌遵循的诗教传统,并逐渐完善了中国古典诗歌独特的审美系统——从内容的积极干预社会生活,到形式上的种种要求。单就审美心理定势的形成而言,它已经是这个民族固定的“有意味的形式”了。
古代诗歌的审美形式,乃是古代汉语造就的独特的形式美——由每一个字都具有的形、音、意“三美”组成一个庞大的审美系统,大系统又由许多“子系统”组成。诗律、诗韵、诗格、诗风、诗象、诗境、诗品、诗派等,每一个子系统又都有其深厚的内涵。对于诗人创作而言,无须在理论上把握这个庞大而复杂的审美系统,需要的是了解旧体诗应该具备的基本的审美规范。第一,要懂一点古代“小学”的基础知识。文字学,令人知道一个字(词)的“象”所代表的意义;训诂学,可以知道古代文字所承载的文化内涵(如历史掌故、典章制度等);音韵学,可以明确某一个字的读音,知道这个字在“平水韵”中的平、上、去、入的归属。第二,要大量阅读古代诗人的作品。“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所谓熟读,是说要仔细体会唐人是如何“用词造境”的,包括唐人诗句的句法及其“变调”。第三,需要具备这个传统形式赖以生成的基本的文化底藴。这对于形成诗人的胸襟(涉及品格修养、生活理想、文化素质、对生命价值的理解等)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陆游所说的“功夫在诗外”。这个“功夫”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要提高短跑速度,不能每天只是训练短跑本身,而要天天无数次地重复基础的体质、体能训练。诗人的文化训练,除了广泛阅读诗歌作品,还要阅读古代文史作品,才能有助于加深加厚基本的文化修养。至于常说的社会实践,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姑且存而不论。
诚然,时代激变,语言也在发展变化,新的词语层出不穷。但我们说的旧体诗,仍然是用传统的方块汉字写作,仍然是在传统格律形式下写作,所以它的基本规范不会变。而这种基本的审美规范,并不排斥语言的创新,诗人恰恰是对于传统的审美规范非常娴熟,才可能有诗的语言的创新。现代的新词语和民间口语都可以入诗,但需要“诗化”。如果缺少对于审美规范的修养,就不会使口语和新词语达到“诗化”,那样用所谓的“创新语言”写出来的五七言句子,便没有美感,没有韵味,只能是属于“非诗”之类。这就是我所说的基本审美规范的要义所在。
寓真诗深厚的文化底蕴
前面说了这么多,我是想对读者说,寓真先生之所以能够称得起是诗人,是他确实拥有了丰厚的传统文化修养,这种基本修养铸就了他的旧体诗扎实深厚的文化内涵。他的作品显示了作为旧体诗的质量,具备了古典诗歌的审美特质或“审美特性”——能够熟练地运用旧体诗的各种审美手段,表现当代人的种种心境,把古典美与现代生活的感受融合得了无痕迹。
1. 深厚的家国情怀。深厚的社会责任心、厚重的家国情怀,似乎是一个中国诗人的本分,而有无这种情怀,也决定着他的诗境界之狭阔、格调之高低。寓真作为我国首批大法官之一,关心国事是他的分内之事。作为诗人,他自觉地肩负着士人的“弘毅”之责,对国家、对民族抱着赤子般的情怀。这是一个传承久远的“惯性”:“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中国诗人,从《诗经》的作者和屈原始,总是与国家同生死,与百姓共命运,天生就有一种“美刺”现实的责任。这是古典诗歌审美系统的基础或根本,也是一个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假如一个诗人不关心社会现实,一味地“模山范水”作粉饰之谈,或是“吟花赏月”,一味地“自美”“自叹”,就不会有《诗经》《楚辞》以及唐诗、宋词……翻开寓真已出版的各种诗集,关怀国是、忧患民生的诗,在他的诗作中至少占到百分之八十左右。因为作者是国家现实生活的直接参与者和体验者,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者;他与百姓大众是呼吸同气、经历共情、对事同理的,而不是冷漠的旁观者。比如他早年所作《村郊偶成》:
从容差使日悠悠,漫步村郊偷自由。柳陌烟中风啸咏,桃蹊雨后鸟嘤啾。访谈耕作农家苦,遂令无为薄宦羞。诗韵莫教空浪费,追随老杜吁民忧。
起句“从容差使日悠悠”,因为当时属一般职务(薄宦),差使不大,感觉从容不迫,时光是在慢悠悠地度过,其中有一种悠然自得之趣;颔联“柳陌烟中风啸咏,桃蹊雨后鸟嘤啾”,是一幅充满审美情趣的景色,在城市生活中难得见到。如果到此为止,也不失为一首好诗,因为在悠闲的情趣中,发现了一个自得自足的世界,可以娱心,从而寓心,进而发现其中有“道”,何“道”?庄子所谓“天和之道”的道:“我”是自由的,万物也是自由的;没有任何干扰和牵制,无外在的力量“役我”,也无内在的“欲求”“劳我”,因此“我”归于“素朴”,万物也归于“素朴”,这是一个“与道偕逝”而“逍遥”的世界。可是,作者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于是他来到农民中访谈了,于是了解到农民的忧苦,于是,个人的自由、个人所欣赏的美丽景色也就顿然失去了光彩,特别是当他感到“无为”而“薄宦羞”的时候。他同时觉得前四句用“诗韵”表现的对自由的追求和田园风物,是对“诗韵”的浪费,因为那只是个人瞬间的情趣,生命的意义极其有限;既然是诗,就应该像老杜那样为“民忧”呼吁,这才是从《诗经》以来作为诗人的神圣使命。
这里的“诗韵”,可以看作是寓真作为诗人,向自己也向所有的诗人提出的一个鲜明的审美理想:敢于面对现实,羞于说谎;坚持“真”,才可能使“善”的“势能”趋向人类进步的方向;坚持“真”,才能使“美”的“意味”百代犹淳。因此,寓真所倡导的“诗韵”,是既具有广泛社会意义的内容,又具备旧体诗审美意味的诗歌作品。这一主张远祖《诗经》《楚辞》,又宗杜甫、白居易,这是一条贯穿古今的积极的创作精神。古代史官宗尚“实录”,古代采风是向“观民风”者提供“考正”的“风俗”真相。虽然可以说这类诗是“诗史”,但毕竟跟“史书”是不同的。也就是说,对于传统诗学审美要求而言,首先要有“诗韵”。而“诗韵”的基本要素,除了审视“真相”以外,还要有深厚的感情,“情志”是一切审美活动的核心;即使无“情”,也要有“趣”(理趣、野趣、情趣、风趣……),才能构成“诗”——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作品。
2.“比兴”是旧体诗不可或缺的艺术手段。比兴作为《诗经》的审美方式,也是“温柔敦厚”的“诗教”最重要的表现手段,是古典诗歌审美系统的“基因”——一切其他的审美手段,都从这里衍生出来。下面是寓真的七绝《遥念》:
邂逅情缘亦足珍,园游每忆屣痕新。却将思念寄何处?漫舞杨花又晚春。
“邂逅”出自《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作为一种弥足珍视的情缘,就在于其不可重复。推而广之,一切手工艺术之价值,都在于其中凝聚着不可重复的生命历程。下面三句都在说后来强烈的思念,但说得极其含蓄。“园游”句“每”字,说明来此寻旧已非一次;“却将”句强调确是“邂逅”,不知故人今之所向也,因而这思念也无处可寄;“漫舞”句“又”字,再次强调那思念已非一年。何西来先生指出:“写一段难忘的邂逅情缘……结尾结得藴藉而含蓄。‘漫舞杨花’也会让人有‘去年相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的意象。”那无限的思念都在这尾句的“无言”之中。
寓真对此种诗歌审美手段是自觉的,并深有体会。他在五绝《读〈诗经〉》中说:“敦厚诗之教,吾心耽此道。风歌闻妙香,雅韵消浮躁。”他的诗作实践了他的审美理想,是真正善于此道的“大作手”。他的“温柔敦厚”经常表现在熟练自然地使用“比兴”上,比如《夜拟判书》:
拟文阅卷达更深,握笔感如千百钧。罪责细勘轻或重,讼词详辨伪和真。矜怜莫予害群马,刑罚不加无罪人。掩牍推窗纵远眺,秋蛩安谧月如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