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之风土
作者: 刘晓蕾 杨早 庄秋水《 水浒传》里的暗黑风情
秋水、杨早好:
正是春光明媚时,咱们读《水浒传》已经是第四封信了。之前“可着头做帽子”,分别聊了水浒世界的“江湖”“忠义”和“男女”,这期的主题就是“风土”了。
我查了查《辞海》,“风土”指的是一个地方特有的自然环境(土地、山川、气候、物产等)和风俗、习惯。可见,“风土”不仅包含了自然生态,更是人与自然共构的生命样态、人文风俗。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用时间来把握人的存在方式,“风土”则强调人的存有与空间的关系。
在风土中发现“人”,也是小说存在的理由。水浒世界的“风土”,就是此岸此地的世情人心和市井生活。唐诗宋词重抒情,不食人间烟火,自元曲到明清小说,市井百态才开始在文学的地盘上摇曳生姿,《水浒传》算是这个书写传统的开局者了。《三国演义》写帝王将相三分天下,《西游记》讲鬼怪神魔上天入地,《水浒传》虽然讲英雄好汉啸聚山林,充溢着非日常的冲动,但水浒故事大多发生在市井阡陌,不乏细碎生活的鳞片,所以鲁迅才说“(水浒)为市井细民写心”。鲁达正是在渭州的潘家酒楼上(宋代东京真有一个潘家酒楼)跟史进、李忠喝酒,遇到被郑屠户欺负的卖唱女金翠莲,他路见不平单挑郑屠户的方式,也很有生活气息——先是“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号称“镇关西”的屠户这样被消遣,真让人莞尔。后来,鲁达成了鲁智深,被李忠、周通邀请到桃花山上,他嫌弃人家做人不慷慨,不告而别,临走还“取出包裹打开,没要紧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里”。
带着金银器跑路的好汉,确实不那么潇洒,不是武侠小说里从不为生计着想的大侠。水浒的人物终究是从现实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
《水浒传》里有很多地理错误。史进从华阴县的少华山去延安府,走了三角形的两边来到渭州,鲁智深从五台山去东京大相国寺,也绕到了青州地界。这种不合乎常理的错误,神行太保戴宗也犯过,他从江州(江西九江)到东京,又拐到了梁山脚下朱贵的酒店打尖。更不可思议的是,史进、鲁智深失陷华州(陕西渭南),宋江带着七千人马从梁山跨越六七百公里去救,居然一路畅通无阻,写得粗疏又夸张。这主要是因为在江南活动的说书人和施耐庵,对北方的地理不甚了了。
历史上的宋江大致是在太行山一带活动,足迹遍及河北、京津、山东、苏北一带,擅长“跑路”,并没有梁山泊这种固定地盘。据考证,宋江从山贼变成水寇,应该是在元杂剧里完成的,而且很有可能在流传过程中,把南宋初年的洞庭湖起义跟宋江捏合到了一起。梁山泊在北宋还是长江以北最大的湖泊:“见那八百里梁山水泊……山排巨浪,水接遥天。”后来梁山泊水面急剧收缩,到了元代在地图上已不可见,至于梁山,相比太行山的雄伟,也只是一个土丘而已。但在南宋临安的勾栏瓦肆里,三十六人的宋江一行逐渐膨胀为一百零八将几万人的庞大队伍,北方梁山好汉们的故事烟波浩渺、风生水起。
水浒的核心故事大多发生在吾乡鲁地。在一百零八将里,山东人占了三分之一:宋江、吴用、朱仝、雷横、阮氏兄弟都是郓城人士;宋江的铁哥们花荣、孔明、孔亮等人是青州人;李应和扈三娘是东平人;宋江的贴身小棉袄(有时也漏风)李逵来自沂水;武松是清河人,清河当时属于山东,武十回发生在阳谷,山东快书中最有名的段落就是:“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咱山东好汉武二郎。”至今武松都是鲁地最知名的好汉。山东好汉成为一个固定词组,还是从《水浒传》开始的。
鲁人喜欢说:鲁地出圣人,也出好汉。圣人主张修身齐家,目的是“治国平天下”,孔子周游列国就是想找国君赏识自己“货与帝王家”,山东好汉也渴盼有人能“识”自己。吴用找到石碣村的阮氏兄弟,几坛酒下去,阮小五满腹怀才不遇:“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阮小七也说:“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够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宋江和武松的相识也极有鲁地色彩。彼时,宋江杀了阎婆惜在柴进府上避祸,酒醉在廊上踩到火锨,炭火溅到正烤火的汉子身上,对方大怒:“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待听说是宋江,兀自不信——
那汉道:“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
一年前武松因在家乡犯了人命案,柴进接纳管待他,因为“他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柴进就渐渐怠慢了。武松要的面子,他们给不了,但宋江懂。宋江立马跟他称兄道弟相见恨晚——当夜便跟武松把酒言欢,酒罢跟他一处安歇。如此过了数日,宋江又拿出银两给武松做衣裳,每日带着他一起喝酒闲话,以贤弟相称。武松要回家乡寻哥哥,宋江又不免十八里相送依依不舍,武松主动提出结拜,宋江又拿出银两相送。
收买武松不需要银子,给他面子让他感觉自己被看重就够了。武二哥需要的就是宋江这样知人识趣的大哥,你看得起我,我一定知恩图报,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后来施恩对他好酒好肉好礼相待,武松也为他醉打蒋门神。谁对我好,谁就代表正义,对武二哥而言,是非对错就如此简单。
对阮氏兄弟、武松这些山东好汉们来说,被大哥“识”隐含着权力和人格的不平等。先秦时期豫让说智伯“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还有人格对等的成分。对书中的山东好汉们来说,最高的“识”者当然是权力,进入体制就是个人价值最大化。宋江当过郓城县的小押司,是县政府里管文书的一个小小胥吏,开口必称“小吏”,梁山聚义带着兄弟们招安,属于曲线救国实现体制内跃升。山东好汉武松也是第一个说出招安的人,跟老乡宋押司一样,他深谙江湖道义和官场规则,对体制似乎发自内心地向往。他来到十字坡对张青、孙二娘自报家门:“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彼时的武松景阳冈打虎、杀潘金莲、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哪个不比都头响亮威风?但他不说自己是“打虎武松”而是“都头武松”,可见在他的潜意识里,都头比打虎的名头更荣耀更拉风。
不过,大哥、二哥和小弟的故事注定没好结局,最后梁山排完座次,乐和唱“望天王降诏早招安”,武松却喊将出来:“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从盼望招安到反对招安,武松转变心态,源自体制和大哥幻想的双重破灭——原来大哥最看重的并不是兄弟,而是前途,兄弟的心怎不冷如刀。
《水浒传》成书前的史料,乃至一些早期话本里,宋江是在太行山一带游击的山大王、悍匪。但《水浒传》中我们熟悉的宋江,是“江湖及时雨”也是“孝义黑三郎”,忠孝节义俱全,道德品行突出。宋江跟汉代的游侠郭解有“家族相似性”,郭解虽然是河南济源人,但跟山东血脉相连,风气相通——都有侠义之名,好客疏财;都声誉很高,在乡里谦恭有礼,即使对其无礼者,也都能宽厚纳之;长相都貌不惊人,甚至偏丑;都以德服人,大哥范儿十足,江湖上一听到他们的名字,无不“纳头便拜”。 能让司马迁为郭解作传,能让施耐庵为宋江敷粉,看来大家都喜欢“卡里斯玛型”的政治人物。
“德”正是孔孟儒学所标举的做老大最重要的品格,正所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只要能以德服人,才干根本不是问题,内圣外王嘛(这当然是儒家对政治的天真设想,结果就成了“外儒内法”的遮羞布)。我怀疑作者把宋江从太行山拉到山东梁山泊,是想跟孔孟拉近关系,所以宋江智谋不如吴用,武艺不如武松,长相不如林冲,独以“孝义”和“及时雨”就能立足江湖,为好汉们众望所归——他杀了阎婆惜一路流亡遇险,也迟迟不肯上山落草;带枷被刺配江州,言必称“国家法度”,不敢擅自打开;后来因为浔阳楼上题反诗,被迫上了梁山又挂牵老父,为孝亲不顾生死。晁盖曾极力相邀,宋江这样回答:
“小可不争随顺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兄长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便拜倒在地。
就这样,宋江的形象经过多次过滤和拔高,从一个山贼变成了富有人格魅力的山东大哥。
金圣叹之所以最讨厌宋江,是他发现了其中的悖谬——如果宋江意在江湖,那么这样的道德形象必然是虚伪的。书中说宋江当小吏,“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以断绝关系的方式保全父亲,这到底是孝还是不孝?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宋江爱好结交江湖人士,又无意生理,连妻子都不曾娶,只有一个阎婆惜又快速冷淡。侯会在《银字〈水浒传〉》里说,宋江收的多于自己付出的。他资助各路好汉的银两,加上江州李逵打伤卖唱女子赔的二十两,总共也就百八十两(武松、李逵各十两,薛永二十两),收到的则有晁盖的金条、柴进的相赠、孔太公送的五十两,以及清风山、梁山、揭阳镇各赠送的银两,再加上他一路收拢的好汉资源……“江湖及时雨”做的正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儒家一向有义利之争,直到明代朱熹和陈亮还在争论不休,但历史和人性早已把被分离的义利巧妙地缝合在一起。于是,一面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一面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面是“不受嗟来之食”,一面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一面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一面是“斩草除根”……一面是“四书五经”的明世界,是文化大传统;一面是《增广贤文》的暗世界,是民间小传统。忠孝节义是庙堂和江湖的道德切口,民间世界则欲望赤裸直白得多,所以《水浒传》里的人性才处处充满矛盾和张力,在现代读者毒辣眼光的扫描下,好汉们少有不穿帮的。金圣叹发现宋江的虚伪,宋江未尝意识不到自己隐秘的欲望——他让父亲事先告了他忤逆并将他出籍,还在家中佛堂下面挖了一个黑沉沉的地窖。地窖“隐喻着宋江内心深底的潜意识层,代表着一个江湖强人之梦,蕴藏了一个未来的梁山泊”。
如果说宋江的双面人生呈现了道德和欲望的悖反,武松则带出了一个凶险四伏又活色生香的“武十回”。跟宋江一样,武松也是一个体面人,兄弟情深,抗拒嫂嫂诱惑,并能为哥哥复仇,忠实地践行了“人活一张脸”的面子工程。连复仇都很有仪式感,轰动了整个阳谷县,都知他是“义气的烈汉”。但到了孟州地界,人生地不熟,就会放飞自己,先是风言风语调戏孙二娘,又将她当胸搂住,“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她身上”。他秉承的儒家道德本来就是农业和宗法社会的伦理准则,只针对熟人,对陌生人则没有责任和义务。
《水浒传》作者写不来正常的恋爱或夫妻恩爱,但特别擅长写偷情。在水浒世界里,英雄好汉是情欲的绝缘体,他们靠喝酒和打架转移凶猛的力比多。好汉世界里性匮乏,市井生活中却情欲升腾,男女之间往往火花四溅,“一箭就上跺”,上演了一出出香艳戏码。
潘金莲和西门庆的相遇,加上一个王婆,便格外有市井风味。潘金莲的杆子打到了西门庆,隔壁王婆看在眼里,便存心要赚西门庆的银子。当西门庆问隔壁(武大家)卖什么,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这句话至今都难解谜底。“河漏子”是一种面条,按常理是不应该蒸的,而大辣酥是一种黄酒,不可能又热荡又温和。钱锺书先生认为这是把两种不同性质的东西放在一起,营造的是一种修辞学上的矛盾效果,是王婆用来挑逗西门庆的。也有学者认为,这两种不可能的食物,是王婆形容隔壁潘金莲“吃不消、碰不得”。不管怎样,这句话大概充满性暗示,所以西门庆才说她“说风话”。作为一个民间创意大师、草根脱口秀演员,王婆的“黑话”“风话”是张口即来,这也是水浒世界暗自摇曳的市井风情。为了让偷情更有技术含量,王婆还给西门庆上了一课,引出了著名的“潘驴邓小闲”,原来硬件不合格是不配“泡妞”的。即使有,也要小心使用,还需要经验积累,制造机会,察言观色,循序渐进,这就是颇有民间智慧的“捱光计”。从“一分光”做衣服,到“十分光”捏脚,整整十条,不知道王婆积累了多少临床经验才有这样的偷情宝典。西门庆听了大为服气:“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格局打开,其实改朝换代和“捱光计”共享一套逻辑,都是少一分光也不行。
作为一个市井人物,王婆身上既有江湖气,也有小人物的暗黑,为了几十两银子的小费就给隔壁的潘金莲布下天罗地网,毫无底线。等西门庆和潘金莲做得好事,她又两边拿捏,一手套西门庆的好处费,一手牵住潘金莲让她每日都来。二人奸情暴露,她一力主张“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毒死武大,又教潘金莲如何下毒、善后。可怕的是,她居然知道吃砒霜后中毒的症状,什么七窍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过的痕迹,要用煮过的抹布擦干血迹……这个王婆内心一定有个黑黢黢的江湖,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