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研究的“预流”与“素心”

早在三十年前，就有学者说“我们的学科不再年轻”，时至今日，它自然更加“成熟”，但也因之产生出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面对数十年来不断积累的足称“汗牛充栋”的成果，常使人产生那种仿佛所有重要的研究都已被人做尽，以及随着时代风气的转移，原本充足的研究意义逐渐变得模糊的问题。对此，虽然无须过多焦虑，就如笔谈的发起者所言：“杰出的现代文学研究者，往往也是出色的提问者——既能够发现与回应‘时代之问’，同时也提出‘个性之思’。”但为了更客观地对眼前我们面对的状况有一番比较清醒的了解，无论是从学术史的角度，还是学术活动动力学的角度，对问题做一点必要的反思，仍然是十分有意义的事。这里无法从更多的角度展开，只想就陈寅恪、钱锺书所谓“预流”“素心”谈一点粗浅的看法。

所谓“预流”，始见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不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

所谓预流与否，首先涉及的都是一项研究工作在世界学术文化思潮中的位置。像鲁迅称赞王国维“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一样，他对陈垣的称赞，除了表彰其学术思想的前沿性之外，同样有针砭当时某些保守自大、固步自封的学者的意味。所谓“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所着眼的也全是学术自身的问题。就此而言，其作为“古今学术之通义”，能被人广为接受也是情理中的事。不过，就其表述而言，这里也颇有容易给人某些误解的地方。即如其中的“预流”，就很容易使人产生“赶潮流”的误解。近数十年我们的文学研究，常常因追逐潮流而产生流弊，是否与此有关，的确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近代以来的中国学人，无论谈论学术还是文艺，皆习于从其与时代的关系着眼，强调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却很少理会其中所涉及的东西，其实包含着两个不同的层次。第一层，自然是我们曾经十分强调的时代对学术的召唤与决定；第二层，才是一项研究在学术发展潮流中的位置和序次，就如我们现在申报各类项目时所做的学术史分析所及。即如引文所示，陈氏所论，虽然并举新材料、新问题，但其实际所重，却首在“新材料”而非“新问题”。 就此而言，“预流说”所注意的其实主要是第二层的问题。然而，离开了对前一层问题的反省，一味只从学术发展内部找问题，是否真能抓住要害，恐怕还是令人生疑。脱离学术传统的认识固然会导致学术活动产生许多“假问题”“小问题”，刻意地“赶潮流”同样如此。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中国学术日趋繁荣，但无论是追踪中学，还是借镜西学，追随时尚的风气，至今不绝。其得其失，实足令人玩味。

众所周知，从50 年代到今天，现代文学研究的范式业已发生过多次转变。50 年代以后的现代文学研究，是现代革命事业的一种延续。整个当代前期，其兴奋点都在“革命”二字上。到新时期，“重回五四”“启蒙”又成为蕴藏其中的主要话题。90年代之后，随着社会生活的一系列变化及学院学科体制的形成，现代文学研究日益“历史化”。这固然有去现代文学研究新的意识形态化的积极意义，但也同时潜藏着文学研究意义虚脱的可能。谈及90 年代文化，李泽厚曾有著名的“思想淡出，学术凸显”之说。虽然这“淡出”究竟是思想的沉潜、隐遁，还是消泯，仍是一个需要辨析的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此后的现代文学研究，在越来越专业化的同时，也的确越来越陷于研究意义的失重与模糊。以致回顾80年代，有批评家感叹：“那个时候的诗既富激情亦富理性……那个时候的论文既富思辨亦富激情，其上者读来不仅新人耳目，且荡气回肠，令人欲罢不能。再后呢？就有些不太好讲了。单说文学批评吧，情，日见其凉；文，靠一些冷概念硬撑着。原先做文学批评的我慢慢感到疲倦……”有研究者吐槽：“……频年作论，心实厌之；加之话语络绎，信乎应接之不暇，左支右吾，确乎不胜其烦也。”面对这样的困扰，放弃形形色色的话语操弄，转向比较“质实”的“历史化”研究，无疑是积极的选择之一。然而，随着思想的淡出和文学性的搁置，所有包括对文学现场的回勘、文学周边的触探、文学文献的整理等在内的“历史化”，甚或“朴学”化研究，在流行成为一种风气之后，却又都很难完全避免因所涉领域及问题日益变窄、变细，所可能产生的意义趋小或模糊的问题。而学科的体制化，又在不断催迫从业者持续加大投入、增加产出的同时，将有关活动从一种精神文化追求变成某种行业性的扩大再生产行为。像社会其他行业一样，所谓寻找新课题，也日渐成为知识阶层日常生态之“卷”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当下的现代文学研究之所以在许多地方变得意义可疑，从根本上与其说是缘于学科生长空间的耗尽，不如说更缘于内在动力的匮乏。一般意义上的“预流”焦虑，也正缘此而发。面对这样的现状，要想真能在回应“时代之问”之上表现“个性之思”，除了努力工作，值得考虑的，恐怕也有与研究的“初心”有关的一些问题。于此，很难不让人想起钱锺书1988 年7 月7日写给郑朝宗的那封信：

……奉手书快如面谈，周先生、舒展同志皆以尊意相告，弟即言郑先生洗手不为，乃真知我爱我者。纷纷诸后生一醉无名，借花饮酒，以拙作为题目，作文章赶热闹，于拙作非有真赏灼见，而为者败之，徒累弟惹人厌耳。《谈艺录》359页论时文以四书为名利之具，尊经而反卑之；517 页论大师为徒弟拜倒，皆寓微旨。而诸贤过爱，未会吾心，一意效商品之推销，是kill with kindness也。大抵学问是荒江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红楼梦》研究便是眼前例证……

信中所论，显然为其时正在兴起的“钱学热”而发。因清醒地认识到“为者败之”，以及对“作文章赶热闹”的反感，钱氏不但予“洗手不为”者以“真知我爱我者”之誉，更对所谓“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做出了堪称中肯的批评。的确，一种特定的研究，一旦被盛誉之为“某学”，自然难免会有许多趋时跟风而来的粗浅、重复、平庸，不但被钱锺书点名的《红楼梦》研究如此，就是被陈寅恪寄以厚望的“敦煌学”，亦从未免俗。举凡文学研究中成“学”者——如“鲁学”“金学”“张学”，大率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比之这些更专门的领域，现代文学研究的空间显然更广阔一些，然而所涉及的时间，毕竟也就三五十年，若图谋像所谓“填补空白”论者那样不断开拓出新的“学术生长空间”，自然终有令人感觉厌腻之时。而要克服这一点，与其讨论“潮流”是什么，不如认真地检讨自己的研究目的与动机。

陈、钱都是现代学术史上取到公认成就的大学者。但两种说法，都容易引起一些误解。“预流”说，是否即赶潮流呢？这似乎必须与其“读书不肯为人忙”的思想结合起来看，才较为准确。不应忘记，在写《陈垣〈敦煌劫余录〉序》前一年，陈寅恪还写过一首《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按其弟子王永兴的解说，所谓“读书不肯为人忙”，也就是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之意，也就是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又一种表述。既称“独此区区是秘方”，那在他心中当然就是比所谓“预流”更根本的东西。对“预流”二字，陈氏自注“ 借用佛教初果之名”。按《玄应音义》的解释，原为梵音窣路多阿半那的翻译，意指：“一切圣道说为流，能相续流向涅槃故。初证圣果，创参胜列，故名预流。预，及也；参，预也。”可见，除了语义表层的参预，更有“初证圣果，创参胜列”，“相续流向涅槃”至境的更深含义。

与之相似，钱锺书的说法，也很容易被人误解作有避世倾向的自娱自乐。众所周知，所谓“素心人”一词，源自陶潜的诗《移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在很长的历史时间中，这种避居乡野、为文自乐的生活，曾是中国传统文人生活的一种常态。就是在现代中国，有这种想法的，也不只钱锺书一人。然而，隐藏在这里的，究竟是不是全是消极的东西，也颇值得玩味。尤其是联想到钱信接着提到的“商量培养”一词出自朱熹赠陆九渊的名句“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鹅湖寺和陆子寿》），则同样不难看出，在所谓“学问是荒江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中，也未尝没有一些包含在“预流”说中的东西。如果说陈氏“预流说”体现的主要是其现代性、世界性的学术眼界和前沿意识的话，钱氏“素心说”突出的，则是学术活动本身的知识纯粹性及超功利性。至于为什么不是希腊式的柏拉图学园，而是陶渊明式的南村野老的安贫乐道，构成了长期以来中国文人突出思想的囚笼，寻找精神自由与审美愉悦的主要途径，其得失如何，则可能完全是另一个问题。

也就是说，陈氏的“预流”与钱氏的“素心”，看似各执一端，其实并不矛盾。在陈氏“预流”说中，本就隐含着“素心”；在钱氏“素心”说中，本就隐含着“预流”。代表着一“时代学术之新潮流”者，固非“闭门造车之徒”，但同样未必是熙熙攘攘争趋新潮的庸众；相反，只有值得“荒江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或许才是真正的“预流”。什么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真问题”与“大问题”呢？问题的提出本身似乎就隐含着一种现状批判，但对此，我们也无须过度悲观。真正的学术研究，无须刻意寻找“学科生长空间”。只有有“古之学者为己”之心，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坦然泰然，才能既“预流”又不为潮流所困。而这或许也正是二人超迈时流的地方。当此，学术功利化愈演愈烈，学人日渐困于“著述都为稻粱谋”之际，重温此论，虽很难实际改变什么，但至少能给人一些精神上的激励。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范仲淹曰：“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作者： 邵宁宁，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文艺批评研究院教授。兼任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十四届理事会理事。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及古今文学通变研究。

编辑：张玲玲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