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客问

作者: 张治

主持人李浴洋兄要我也来参与答题,真是很看得起我。我虽然在中国现代文学专业里学习,获得了硕博学位,却没正经写过现代文学研究的论文。学位论文都偏重于晚清以降的近代,后来视野更有意放长远至于晚明以降的翻译文学。这十多年重点研读钱锺书手稿和阅读史问题,更是放开手脚,从钱锺书的读书趣味游离到我感兴趣的古今中西不同世界。我还从写博士论文时期开始着手翻译《西方古典学术史》,怀着门外汉的好奇心,对西方古典学里的学术传统进行整体了解。由于是业余爱好,这个工作持续了十多年才算完成,不仅对于译介意义变小了很多(这些年西方古典学在国内大受欢迎,更专业的新书出了不少),而且自己的研究兴趣几经变化,早已关注起了别的问题。

不过,我也的确没有真正离开过“中国现代文学”这个学科。硕士论文关注的是晚清科幻小说,这个话题现在早已和现当代文学界的新局面联合,形成国际化的潮流;博士论文写的是晚清士林海外旅行写作,涉及中外文明对话,也成为讨论现代话语起源的题中之义。在大学教书,从刚毕业那些年的基础课如“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反复讲至倒背如流,到后来陆续开设翻译文学史、中西文学交流、述学文体选读等专业选修课,也都是主要着眼在20 世纪的现代中国。更不要说每年都必须参与其中的本科、硕士、博士专业论文的各阶段考核。此外,钱锺书研究固然可以从不同学科入手,但我认定他还是处于“现代文学研究视域”的文学批评家,正以新眼观故书,以中文述西学也。至于关注和译介古希腊拉丁语文学源流的两千多年历史,这和近四百年受西风照拂而在学术史传统内外发生巨变的中国文学世界有什么关系,虽然难免受到自不量力的嘲讽,恐怕也不至于被讥笑为痴人说梦吧?

因此,当下选择什么问题进行研究,以及在有限的学术生涯里选择哪几个问题进行研究,还是见仁见智、冷暖自知的。把自己的经验当成“真经”,岂不自以为是要在劳模表彰大会上做事迹报告么?这也不是制订课题申报指南或是评选年度学术热点,能凭空规划或限地封赏,毕竟那些都不是我辈有资格做的。总不能如《何典》里那句吴语说的“搲迷露做饼”吧?思来想去,我得出结论: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真问题”与“大问题”。换句话说,我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不能说服每个人也认同我的想法。每个在高等院校或是经“自教授”而受过规范学术训练的现代学者,都可以有他自己认准了的学术研究之“真问题”与“大问题”。我觉得不妨呼吁,让社会多些容忍的氛围,让学者们对自己研究问题的重要性有更清醒的认识。

如此想来,想要揭示“真”和“大”是什么,其实也并不难。无非就是那些谁都不愿意无端去硬碰硬的题目。近十数年来,网络数据、数字人文改变了原本治学所谓的一些“难处”,有些看似困难重重的研究,其实借助搜索引擎、数据库、人工智能翻译和“考据”,变得资料丰富到俯拾皆是,跨学科文献上的交流早已理所当然,跨语际的骑驿交通也纵横捭阖易如反掌。传统意义上的艰辛和困难,有些地方失去了意义,我们不可再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看到一篇脚注繁复、材料五花八门的论文,就断定作者的功夫一定扎实;或是看到点缀了些不同语种的外文资料,便盛赞作者博通中西。仅知道使用数据库搜索或翻译软件,在行家里手看来,仍有明显的漏洞和捉襟见肘之处。因为电子扫描文献无法等同于实物文献,而人工智能的选择性译文,往往与翻译体例、习惯相左。真正长于“考据”,必须先有学术规范训练的基本学力,才能发挥数字人文“如虎添翼”的能力。在这种新的治学生态之下,我觉得所谓难于操作、需下苦功夫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还须是无法单纯靠数据库检索和人工智能而胜任的那些工作,比如不同版本的校勘(考验的就是数据库的标准文本无法取代的差异性内容)、翻译名义上的流变(专词上的形态区别注定不能靠数据检索出来)、手稿的释读与考证(除了目验和心智判断别无他法,AI 技术尚不能很好地解决这类问题),以及各类日记、书信、档案等新材料的运用(总之,就是不在数据库检索范围之内),等等。如有“真”与“大”的题目,很可能要借助这样一些不容易做好的工作才有价值。

于是也就可以排除一些不会成为“真”与“大”的研究题目。一是真而不切的题目,确实是个问题,但并不切要。简单说,取材琐细,角度偏僻,研究对象乏人问津,然而操作起来并不难,无非按照类似的手法“抄作业”即可。可深究起来,其实也不简单。今日之学术界谁都知道剽窃、抄袭是道德底线,然而古人所谓诗有三贼:偷语、偷意、偷势(释皎然:《诗式》),能被查重系统所发现的,不过是“偷语”这种低技术含量的复制粘贴。论文写作上的“偷意”,近乎论述主题上的相近,似乎已经无伤大雅,还能造成相互摹仿的风气。至于学术上的“偷势”,恐怕大多数人都难免,假如能“偷”大家宗师的“势”有所成就,没准儿还能受到表彰呢。二是大而不当的题目,就是指题目宏大,重要到无以复加,而其实做起来要么不过是以点带面,用几篇论文硬撑场面、装点门面,要么就是机械性重复套路,把大大小小的分命题按照统一格式如法炮制。

在我看来,目前大多数的研究题目,都属于上述真而不切、大而不当的情况。我自己做过的研究,当然也在其中。这也是我自认不知道什么才是“真题目”和“大题目”的原因。我想如我一样的研究者还有很多,我想他们应该也会想和我一样在学术生涯中的某个时刻立志挽回一点尊严。因此,我不避浅陋,冒昧提出几个探索“真题目”和“大题目”的方向,供上述各位参考和取舍。

第一个方向,就是无功利目的的冷门题目。钱锺书曾经说过一句为人熟知的话,“大抵学问是荒江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这其实是个套话,摹仿《四库提要》,原文是“有光独抱唐宋诸家遗集,与二三弟子讲授于荒江老屋之间,毅然与之抗衡”。明后七子领袖王世贞,倡导文必秦汉之说,“天下无不靡然从风”,而归有光重视唐宋文章,因此与之抗衡。后来谢章铤也对友人说“天下之大,荒江老屋之滨,想必有耿耿如我者”。恽敬书信里也有“天下之大,当必有具绝人之能,荒江老屋,求有以自信者”云云。都以“天下之大”而提出存在“荒江老屋”这种地方,好像是说有另外的高明贤达。钱锺书把师弟关系淡化成了“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素心人”出自陶诗,即谓愿意与心地单纯的人朝夕相处。学术研究应该是个单纯而又自身有乐趣的事情,不能让它受到太多的干扰。

第二个方向,就是对抗流俗的批评题目。在现在这个文学精神黯淡的时代,文学批评家需要保持的是对抗时代的风骨,他要为读者代言,所观照的也不应该是目下最新出现的文学或文化、学术现象,而是用自己的文学观念和理论去为读者照亮古往今来的重要作品。试观韦勒克八卷本《近代文学批评史》,书中那些著名的批评家,哪个是只对当下作品有发言权的?

第三个方向,就是窥隙攻难的艰深题目。古人治学有个很高的标准,可以乾嘉朴学为代表。不太佩服考据学问的桐城派宗师姚鼐有篇《赠钱献之序》说:“明末至今日,学者颇厌功令所载为习闻,又恶陋儒不考古而蔽于近,于是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以博为量,以窥隙攻难为功。”虽然此后又批评考据家们轻视思想义理,但他概括的这个“以博为量,以窥隙攻难为功”还是很准确的。“窥隙攻难”就是要解决令学者畏难的问题,知难而上,克服前人未竟的事业,这是学术精神,也是人格道德。你习惯了避重就轻,习惯了走捷径和回避问题,不仅不能解决学术上的问题,遇到节操品格的考验,也是不能过关了。现当代文学研究素来也关注时代之人文精神的问题,学者身体力行的实践本身就也很重要。

第四个方向,就是脚踏实地的纯朴题目。我曾经批评知网所见林纾翻译的研究论文,数量上汗牛充栋,却少有几篇涉及译文文本,只根据资料集里的几篇译序就来总结出各种高深的翻译观念和思想来的。有人根据某种当下流行的西方理论话语,就能把某个中国现当代作家包装成他想要的样子,这可能也算是一种本事,但我还是很不以为然。明明可以用简单晓畅的语言说清楚的道理,却被某种所谓的“学院腔”“翻译腔”包装成莫明其妙的论说,实在毫无价值,竟然还往往大行其道。这种故作摇曳高深来文饰其浅薄的做法,历来批评者很多。在此无须多言。元好问颂陶渊明的诗句“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愿为各位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反复诵之。

作者:张治,文学博士,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兴趣是中国近现代文学,并涉及西方古典学术史、翻译文学和中西学术比较,近年从事钱锺书手稿集的研究。著有《蜗耕集》《中西因缘》《异域与新学》《蚁占集》《文学的异与同》等。

编辑:张玲玲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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