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周勋初先生
作者: 俞士玲
年前我跟外子两次去看望老师、师母,一次是去给老师安装QQ音乐,知道老师喜欢听邓丽君、苏芮、毛阿敏的歌,这些歌手我也很喜欢,我因跟老师有同好而窃喜。一次还有雁平同行。两次老师都跟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问我们以及学院的近况,谈起学术,老师目光炯炯,精神焕发,声音也变大许多。我坚信,老师一定会年寿期颐。年后,从老家回宁,准备去看望老师时我又新冠三阳,一再延宕,总觉得不急,老师永远在那儿,没想到农历二月二,老师竟悄然驾鹤仙去,让我五内俱焚,追悔莫及。这些天,我时而心慌莫名,时而茫然失据,就不停地跟外子回忆老师,讲着讲着,我觉得老师又回来了,依然挺拔伟岸,依然谈笑风生,我似乎领会了兴无师兄“绛帐春风犹在”“南雍乔木犹然”的含义。今天是清明节,我想写点文字,以此敬献给我最亲爱的老师。
教我为学:抉微发覆,合情合理
1994 年9 月我从安徽师大来到南大跟老师和莫老师读博士,三年后留校任教,可在我心里,我从未在老师那儿毕业,到今年,整整跟老师读书三十年。我在硕士阶段上潘啸龙老师的“《楚辞》研究”课,读了老师的《九歌新考》,觉得特别喜欢,于是就想报考老师的博士,等要报名,向一位师兄咨询,师兄提醒我说:“听说周先生特别威严,可能不好毕业。”我想,我是去跟老师好好读书,不是去混的,所以还是报考了,但心里还是有点担心。考试时,没见到老师,面试时只有莫老师一个人。硕士答辩时,因此时已被南大录取,导师蒋立甫、潘啸龙两先生想请老师去主持,不过两位导师有顾虑,说周先生虽然研究《楚辞》,但从不参加《楚辞》研究会,我们跟他不熟,所以只能请熟悉的郭维森先生。因此,我入学后第一次见老师时,心情非常忐忑。我跟殷祝胜师兄到达北京西路二号新村老师家中时,老师和莫老师已在座。这次读书会,老师主要跟我们谈他到奈良女大讲学的收获,虽然我起初不太适应老师有点口音的普通话,但觉得非常有趣,听得入神,完全忘记了紧张。我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神采奕奕”“谈笑风生”,结束时老师给我们布置读书任务,说你硕士阶段学的是先秦两汉,所以先读《文选》和《杜诗详注》,这样才算得上是“先唐专业方向”嘛。从此,我非常喜欢去老师家听课,因为老师的健谈,加上殷祝胜总会抛出各种问题让两位老师解答,我作为专注的听者,尽情享受着老师的绛帐春风。
老师要求我们除了完整读书外,还要写读书报告。我读《文选》时写了“孙绰年谱”和陆机、陆云书信考释的小报告,读《杜诗详注》写了《杜甫“青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辨》。《文选》读书札记是老师改的,杜诗是莫老师改的。因为我一心想模仿老师从政治、社会、文化(神话、宗教、民俗)、文学等各个角度去思考、理解问题的方式,老师鼓励我这些天马行空的尝试,又时时指出哪些合理,哪些不合理。不合理处,哪些属于文献使用问题,哪些属于思维问题。老师对我的思维问题提点最多,指出哪些属于“弯子绕得过大”,哪些属于“主次不分”,哪些属于“复杂问题”“层次展现不够”,哪些属于“推论不当”或“过多”等,除了在作业中具体指出,还在总评中强调叮嘱,让我体会圆融通透的思辨和立论的分寸感。
记得我写完“陆机退居勤学原因考”小札记给老师看,我从晋廷征召吴人制度、陆氏重隐德、陆机家学和本人状况、北方学风几个方面申论原因,文章开头我引章太炎《陆机赞》“余读陆机传及其文章,以为皓作淫虐,自禡厥宗,虽世勋苗胄,改事新主,无嫌也,犹裵回十岁,不忍死其宗室故君”,接着说“以陆云事新朝之痛苦和愧疚可反证章论之确。然陆机退居勤学之由非仅此一端”。对这个开头,老师在稿子上批了大大的“可删”二字。老师提点我说:章太炎先生之说是观点,不能作为你的结论,你要下这样的结论,需要用证据证明;陆机、陆云虽是兄弟,但弟弟是弟弟,以之证明哥哥就无力。老师说这就是似是而非。这对我触动很大。我曾写《陆机太康初入洛考》,在列举了学术界诸家观念、证据,分析各家存在的问题后,我用了陆机、陆云赠答诗做证据,然后说陆机太康初入洛阳,还有资料可证明,然昔人过于信从《晋书》“退居旧里”“积有十年”之语,故对诸材料置之不顾。其中,我指出陆机给弟弟信中有“(大夏)门有三层,高百尺。魏明帝造”之语,我写道:“大夏门为洛阳最高之城门,魏明帝时已建,其后至洛阳者皆可目见,若陆云到过洛阳,则不劳其兄多言,可证陆机在陆云前曾至洛阳。”老师在我这段话下划了波浪线,旁批“好!”老师说,魏晋南北朝资料少,我们读书就要抉微发覆,但考证要合情合理。
老师说博士论文要多论,后来这些札记式的考证都放入《陆机陆云年谱》中了。年谱出来后,当时在读的硕士生王帅不知从哪儿看到一句评论说我的这本书“逻辑很强大”,我听了感慨万千,不是我逻辑强大,是我老师逻辑很强大哦。
教我为学人:以学术为本位,不断开拓
1997 年,我留校,外子也毕业进入南大会计系任教,老师找我谈话,交代我“安居乐业”!跟从老师读书三年,我感觉老师就像是为学术而生的。他从来口无杂言,谈起学术,神采飞扬,跟我们说学林掌故,妙趣横生。我已被老师感染,相信读书是乐事,做学问是享受,做学人可以最大限度地享受精神的自由和思考的快乐。
老师对自己的学术自信自重,却又十分谦逊。尽管他在《文心雕龙》方面成果卓著,但多次跟我说,《文心雕龙》体大思精,很多研究者《文心雕龙》读得比我熟。他写了文章或发表了文章后有时会给我们看,问:“你怎么看?”老师学术领域极广,他谦虚地将之归结为形势所迫:1958 年,从副博士研究生忽然转为教师,要教批评史,才有了魏晋南北朝文史、批评史、《文心雕龙》等研究;1974 年,被安排去搞法家著作《韩非子》,所以有《韩非子校注》《韩非子札记》。当时被安排教批评史和搞政治读本的人很多,留下优秀学术成果的却没几个。郭沫若的《李白和杜甫》引发老师去研究高适,可现在的学术界又有谁会将《李白和杜甫》作为有价值的学术著作呢?反观老师的研究——《九歌新考》《韩非子校注》《韩非子札记》、大量的魏晋南北朝论文、《高适年谱》《文心雕龙》《批评小史》,最初都产生于闹哄哄的年代,却经得起时光的冲刷洗涤,永葆耀眼的学术光辉。老师“以不变应万变”“顺其自然地登攀”总结自己的学术历程,这个“不变”和“自然”就是老师的学人本位,他永远把自己定位为严肃的学者,以学术为本位,以求真为宗旨,以求新为使命,不断开拓。2006 年,莫老师带领我们做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与现代中国社会研究”,我被分配写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学艺术的影响专题。这个领域,我以前从未涉猎过,心里很紧张,有畏难情绪,就去跟老师倾诉。
老师说:“这个题目好啊!多读书,就行了。”后来,我们又被院里要求参与马工程中国文学史招标,我又去跟老师抱怨:“如果招标成功了,这可怎么写啊!”老师说:“马克思著作有大智慧,我年轻时读过,你好好地读马恩著作,就能写出来。”老师以开放的态度对待学术,也永远用开放尊重的态度看待学术上的不同意见。我刚留校时,教《古代文学作品选》,因为要讲高适《燕歌行》,就参考老师的《高适年谱》,读刘开扬先生的《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从高适诗中,感觉到高适深忧开元年间北方边境突厥部与东北奚、契丹部联合进攻唐朝的战略威胁,故有将东北战争与北方、西方的事态通盘考虑的深谋远虑,就尝试用这一思路解读《燕歌行》的“校尉羽书飞翰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并解决其中的注解分歧。因为其中涉及高适《赠别王十七管记》诗,老师年谱将此诗系于天宝九载(750)下,疑王管记即王悔。我在文中提出不同意见:“此时距王悔策反李过折已十六七年,其间部队有大的整编,节度使也屡有更迭。如开元二十七年(739),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张守珪被贬括州,无几病卒;天宝元年(742)唐边防军编为十道,平卢变成节度,与范阳并列为二,裴宽为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为平卢节度使;天宝三载(744),安禄山身兼两节度使。既然节度使已有如许变化,其幕府管记也应随之更迭。此诗似当系于开元二十二年下。”我把文稿拿给老师看,第二天,老师打电话叫我到系里去,高兴地说:“写得蛮好的。”我说:“那首诗的系年呢?”老师说:“我的也是推测,你的说法也有道理。”现在想来,我的所谓不同意见,纯属推测之辞,其实有同处幕僚经历者可能更容易为下届长官所聘用,一个人一辈子做幕僚也是可能的。但老师包容我,既然都是推测,就尊重我的想法。2010 年,田晓菲教授的《烽火与流星》出来,我读后跟老师说:“田晓菲教授《前言》中,将您的《梁代文论三派述要》当作标的了。”老师说:“好,各抒己见嘛。”这让我学会了学人对不同学术意见的尊重态度和处理方法。老师享受追求学术真理、参与学术争鸣的快乐,2008 年,老师写好《折中= 儒家谱系≠大乘空宗中道观》一文,很开心胜意,跟我说:“我把研究大家都驳了一遍。”心满意足溢于言表。
学人生涯中,总不免要合作项目。老师不愿意组织做大项目,他认为每个人的研究目标、兴趣、个性都不同,做集体项目可能会打乱各自的研究节奏,对研究兴趣和个性也有所消磨。我从师三十年,老师只让我参与过他主持的《全唐五代诗》项目。2011 年末寒假期间,老师让我去他家里一趟,希望我参加《全唐五代诗》的编纂工作。老师跟我讲了四点:一、这个项目是20 世纪90 年代初由他向全国高校古委会要的钱,七十多万,在当时可是大数目,他不能对不起古委会。二、他许多朋友投入了很多精力,稿子出来了,却未能出版,他对不起老朋友。三、如果大家都能秉持学术本位的话,这个项目十年前就完成了,书也早出版了。四、《全唐五代诗》整理是个大工程,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未竟的工作需要大量人手,希望我能参加。我当即表示没问题,我对唐代文献涉猎不多,正可趁机学习;其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把事情做好。我的态度和观念,都是老师言传身教的结果。
教我做师长:关爱、激励
去年我的《明代书籍生产与文化生活》出版后,我拿着新书到养老院给老师看,老师细细翻看目录,用手点着书,骄傲地对同去的外子说:“这是别人写不出来的。”回来的路上,外子笑说周老师就是带“亲妈滤镜”的父母。是的,不是我们有多好,是老师对我们特别关爱、鼓励。记得我《西晋文学考论》《陆机陆云年谱》二稿出版后,因为俞绍初先生当年是我博士论文的校外评阅人,穆克宏先生是老师的大学同学,老师让我寄书,说:“让两位先生看看。”老辈学者很温暖,后来我收到两位先生鼓励的书信和回赠的大著。
老师一直关注我的研究动态,总能发掘出一些优点鼓励我并促进我进一步推进。我写《李清照生平新考》时,觉得老师可能不感兴趣,就没给老师看,刊出后,老师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说:逻辑不错,挺有意思。之后,老师将家里所有李清照的论著都转赠给我,说:“我不做这个研究,你拿回去用。”不久,我还收到李清照研究大家陈祖美先生题署赠我的大著,想必是老师将拙稿寄给了陈先生。老师对学生的提携就是这样的无微不至。后来老师几次跟我说:“俞士玲,你把李清照做出来,写一本书。”我记着老师的话,前两年给硕士生开的性别研究课就专讲李清照,想着再花几年时间将之写出来,就能在老师百岁大寿时奉上,可是老师竟然悄悄地离开了我们,怎不令学生伤痛不已,徒唤奈何!
老师特别睿智,善于发现学生的才性所在,根据各位学生的学术背景、学术兴趣因材施教,所以学生博士论文虽然方向完全不同,但细究起来,又都从老师学问的一端发出。比如我们1997 年一起答辩的三位,郑杰文师兄的《战国策文新论》通过各种方法将战国策文系年,进而提出纵横家散文兼具历史散文与诸子散文的特色,就出自老师的先秦研究以及诸子学方向;殷祝胜师兄的论文《陈寅恪的学术渊源及其演变》受老师《当代学术研究思辨》影响;我的《陆机陆云研究》则受老师《文史探微》影响至深。
我是一位懒散的学生,特别容易随遇而安,老师教育我的方法:一是提醒。没退休前,老师经常去系里拿信,到资料室查资料,只要一看见我就会问:“俞士玲,最近在读什么书呢?”看我毕业后好几年博士论文都没出版,老师换成:“俞士玲,毕业论文改得怎么样了?”再后来老师退休,文学院搬到仙林,与老师碰见的机会少了,不过,如果超过三个月我没动静,老师就会打电话问“最近读什么书”“最近在做什么”。二是改“作业”。我的书稿《陆机陆云年谱》,老师改了三遍,从体例设计、材料使用、文字表述甚至标点符号,都做过修改。因为我想以此书申报古委会《中国典籍与文化研究丛书》,2007 年5 月,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俞士玲,我这两天有空,你把稿子拿来,我给你再看看。”其他如《西晋文学考论》《汉晋女德建构》,老师也都仔细批阅过。三、刺激。正面教育不成,老师就用激将法。可能觉得夸赞我的师辈不够激励到我,老师就用身边师兄弟的成绩来刺激我。他常跟我说:“兴无,有气象啊,你看他的书,写得真好!”“赵益,头脑好哦,能思辨,你看,教材都写得这么好!”后来发展到用比我年轻的同事来激励我。比如说:“雁平,勤奋哦!笔头快!”甚至到更年轻的,比如:“赵庶洋,文献好哦!”“徐涛,理论好哦!”“于溯,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