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在天堂,并无分别
作者: 吴葆勤年过不惑之后,逝去的师友、亲朋渐渐多了起来。起初离别的伤痛总是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能释怀。随着时间的流逝,又依稀觉得他们还在,只是一时间找不到联系方式,无法问候而已。这种不经意间的怀念,没有悲哀,只有难忘的往事愈加分明。
2004 年,也就是整整二十年前,那时候我三十出头,每天不紧不慢地编着傅璇琮、龚延明两位先生主持的《宋登科记考》,这部史学工具书逐年考证两宋三百多年登科士人的姓名字号、里籍、生卒年、登科年、生平事迹等,累计收罗五万多人。当过编辑的人都知道,一部有用的书,往往是难编的书。全书征引了大量原始文献,其中相当一部分当时还没有点校本,句读、引文都要不断推敲、核实,至于文献来源不一造成的同人异名、同书异名更是屡见不鲜,出版该书前前后后耗费了七年光阴。那年春节一过,《宋登科记考》就要申报集团重点出版项目,得请专家写推荐意见。周勋初先生在古典文学、古代文献研究领域德高望重,请他推荐当然最有分量。2 月9 日,学生新学期上学的第一天,我就捧着样稿到先生居住的南京大学二号新村教师楼,那是一幢扩建之后的老建筑,又是下午,室内光线不太好,我给先生奉上出版不久的《成语源流大词典》,先生客气地说了声“好书”,就端坐在客厅翻看书稿。看了几页,他缓缓走进书房。我也不敢多问,就坐在那儿悄悄地瞄客厅的书架。过了五六分钟,先生一手拿着稿子,一手捧着书出来了,说《燕翼诒谋录》的“诒”最好按照通行本写成言字旁,而不要写贝字旁。原来他担心记忆有误,专门核查了原书。《燕翼诒谋录》涉及宋代的职官、选举,《宋登科记考》引用得比较多。先生说这些地方一定要当心,不要出差错。这部四百万字的大书出版后没有被挑出明显硬伤,还有幸获得了国家级出版大奖,跟先生的提醒是分不开的。那天和先生畅谈了约一个小时,我提到出版《黄侃文存》的事,先生很坦率地说他识得季刚先生的公子武汉大学黄念宁教授,他们就整理季刚先生的遗作有一些分歧,甚至还有点不愉快。接着又说起《昭明文选》的版本,以及季刚先生《文选平点》的流传经过,让我增长了不少见识。
过了三天,我去拿推荐意见,先生写了整整一页信纸,字迹非常清秀。先生师从胡小石,胡先生是著名的书法家,可是后来读到对周先生的采访,先生说自己专心从事学术研究,加上长期体弱多病,没有精力像老师一样研习书法,但也不遗憾。我想以先生的师承和悟性,长期耳濡目染,纵使无暇习书,感觉也一定是很好的。先生的推荐意见,简明扼要地指出了书稿的学术价值,既回顾了学术史,又指出了当代意义,此后无论是申请项目还是报奖,我都会把这份推荐意见附上:
中国自隋代起就建立起了科举制度。这在当时具有进步意义,出身寒微的人可以通过考试涉足仕途,这就打破了贵族世袭政权的局面。近代文官制度的建立,与此有关,各国研究政治史的人叙及官僚制度时都要上溯到中国科举制度的建立与影响。但中国研究科举制度的情况很不平衡。清代徐松撰《登科记考》,已成研究唐代科举的名著。明清时期,由于政府重视建立档案,已有各种科名录保存材料。只有宋代缺乏这方面的文献著作。近代有识之士早就指出,宋代是中国文化发展到高峰的时期,上至将相,下至普通的士人,大多由科举晋身,因此如有一种完备的《宋登科记考》问世,则对宋代文史的研究,将有很大的助益。傅璇琮先生为研究唐宋文史的知名学者,龚延明先生熟谙宋代文献,已有《宋代官制辞典》一书行世,由他二人编纂成书,质量定有保证。这种著作属于传统文化的基础建设工程,意义重大,故余乐观其成,特作推荐如上。
第二次登门的另一个重要收获是先生告诉我阅读《昭明文选》的入门书,其中介绍了他从日本访归的《唐抄文选集注汇存》,说这是研读《文选》的必备书。此后的两天,我跑遍了南京大小书店,终于在杨公井古籍书店购得一套。过了半年,父亲来南京见到这三大册厚书,连声说“有用有用”,就带回了上海。若干年后,我又把父亲的书从上海搬回南京,发现他把这部古写本《文选》里跟《三国志》有关的内容,全都做了批注。
2016 年,我到凤凰出版社工作,开始全身心地从事古籍出版,跟先生的交往就多了起来,不仅景仰之情与日俱增,更平添了一份晚辈对长辈的亲情。先生是一位恪守传统道德的现代学者,既接续了东南学术的道统,又展现出了现代知识分子应有的批判精神。先生的真诚直率有时候像个孩子,没有一丝做作,更不会故作清高;淡泊名利,却又不羞于言利。那几年,每到先生家中探望,周师母都会叮嘱我们谈话以半小时为宜。可是,先生每次都谈兴很浓,论学术,忆往事,娓娓道来,语言幽默,思维清晰,让人坐而忘倦。然而令人难过的是,每次看望,都能觉察到先生行动逐渐迟缓,岁月的痕迹越发明显,而师母也是高龄老人,最后,两位老人家不得不住进南京郊区的康养中心。2021 年3月10 日,我去康养中心探望先生,送上陆续推出的新版《周勋初文集》,不知不觉又聊到了《唐抄文选集注汇存》,那时候我也在校勘《三国志》,使用这套书的频率很高。先生听了非常开心,告诉我上海古籍出版社要再版了,而且还增加了内容,并且说要送我一套。我当时想先生这么大岁数了,又住在养老院,客气客气罢了,转身就把这事给忘了。过了两个月,突然收到从上海寄来的一箱很沉的快递,拆开一看,正是《唐抄文选集注汇存》,立刻想到这一定是先生交代出版社寄赠的,捧着书感动莫名。半个月后,我把第一册带到养老院,请先生签名留念。先生很高兴地在扉页上写下“葆勤学友指正,勋初,二零二一年五月廿五日”,虽然笔画有点颤抖,但字迹依然清秀。
2011 年,先生应《古典文学知识》杂志之邀,从当年第5 期开始,以“周勋初治学经验谈”为副题,开辟了个人专栏。先生语重心长地谈了四年二十期,谈求学,谈育人,谈科研,一直谈到2014年第6 期才收笔。先生生于1929 年,开始专栏写作已过杖朝之年,一生经历的风云变幻、积累的人生体验,早已归趋于学术之中。这些个人经历蚀刻在学术观点上的印痕,给先生的作品带来了高清的辨识度。青年学子读这些铅华洗尽的文字,不仅能领悟到治学心得,更能理解历史,看清未来。2016年,先生重新打磨书稿,精选图片,以《艰辛与欢乐相随》为名在凤凰出版社结集单行。该书问世后,立即成为古代文学、古典文献专业学生的入门必读书。2022 年,凤凰出版社修订再版《周勋初文集》,将该书一并收入,推出新版。如果说严耕望先生的《治史三书》是史学研究者的圣经,那《艰辛与欢乐相随》完全可以视为研治中国古代文史学问的津梁。当年8 月,我应媒体之邀写新版书评,把全书翻阅了两遍之后,突发奇想,周先生何以成为周先生?于是激发出一段“大胆的假设”:
精心规划和设计,是治学成功的保证。毋庸讳言,不少有成就的学者,大多是单干户、特种兵,而周先生却更像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有一个细节很值得玩味,周先生的籍贯始终写“上海市南汇县”,早在2001 年南汇就撤县设区,2009 年又撤区并入浦东。出版社编辑几次要按照新的行政区划改写,周先生坚持不让。这份对故乡旧名的留恋,正说明这方水土对先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在近代史上,南汇县是著名的手工业之乡。尽管周先生出生在教师家庭,但是南汇的手工业制造重规划、重设计的精神,应该是先生从小耳濡目染的。《艰辛与欢乐相随》中,处处体现着深思熟虑的学术规划和自我设计,一系列大型学术项目,比如《册府元龟》(凤凰出版社2006 年版)、《全唐五代诗》的整理,在周先生的有力领导下,真正做到了出人出书出精神,展示了周先生在项目运作和团队建设方面杰出的管理能力和组织能力。在经验四《乘势发展,及时总结》、经验七《体例创新,附件完善》、经验十一《滚动前进,集束效应》、经验十五《文献为本,结果开花》中,周先生都以成功的实例很好地说明了规划和设计的前瞻作用。周先生不仅学问好,还兼任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长、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这些都是周先生领导能力的体现。
说实话,把先生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环境与成年后的治学风格构拟出因果关系,这究竟是合理想象,还是无中生有,我没有把握。初稿写成后,发电子稿给先生看,心中惴惴不安。先生仔细读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回复说很满意。我如释重负,本以为是大胆的妄言,却在先生这儿得到了“小心的求证”。后来去探望先生,先生欣然在书评打印稿上签名作为纪念。这次见面,又谈到他的几篇经典论文,先生像个孩子似的开心骄傲,在我耳边轻声说:“那几篇文章写得真是好啊,现在想想都得意!”一个学者,在他的暮年,对自己的研究成果还是如此自信,不仅此生无憾,也让我们明白了学术对于人生的意义。
前年岁末,先生不幸染上时疫,健康急转直下,好在吉人天相,终于脱离了危险。2023 年9 月9 日,在南京大学举办的《周勋初文集》与传统文史之学研讨会上,我代表出版社向先生致敬:“今天是西历九月九日,虽然不是中历的重阳节,但我觉得学问不分中西,就像先生的学问既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因此,中历西历似乎也不必太过拘泥,我就借这个吉祥的日子,祝愿先生健康长寿,期颐可待!”今年3 月12 日清晨,童岭教授发来微信,说“周先生昨夜走了”,接着说走得很安详,我一下想到了8 号下午与同事郭馨馨去探望先生的情景。师母说春节前后,先生衰老得厉害,除了鼻饲之外,还要不时地吸氧。先生一看到我,就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虽然发音已不清楚,但我立刻领会到先生在告诉我他不仅仅是认得我。我跟先生简要报告了出版社近期的一些变动,先生偶尔说上几句,可连师母都听不清他说什么了,一时间很伤感。临别的时候,我轻轻握了握先生的手,先生点点头,离开房间的时候,先生还在朝我挥手。如今,“期颐可待”再也无法成为现实,但我不由得又宽慰自己,先生一生坎坷却得享遐龄,著作等身且又桃李成蹊,再次捧起《艰辛与欢乐相随》,读着笑着,先生浓浓的乡音犹在耳畔,这么可亲可敬的先生怎么可能会离开我们呢?于是在那个春寒㞳峭的夜晚,我匆匆写下几句格律并不严整的话,发给师母,表达我对敬爱的周勋初先生的怀念:
谈学术,谈往事,如是我闻;在人间,在天堂,并无分别。
作者: 吴葆勤,凤凰出版社社长、总编辑。
编辑:杜碧媛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