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学校教育的振兴与王荆公的学记文(上)

作者: 朱刚

我觉得在宁波讲王安石非常有意义。王安石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改革家,他的很多改革思想形成于他早年在宁波担任地方官时期。就他的改革措施来说,可能更多是属于财政、军事方面的。财政、军事当然是他作为一个国家领导需要处理的主要内容,所谓“富国强兵”,就是指财政、军事方面的改革。但是就王安石本人来说,在他个人的思想里面,财政、军事之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新型的内容,是教育的改革。所以,我今天想谈谈教育。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讲的教育是指学校教育。不是像孔子那样,自己私人授徒的私学,而是官学。所以,我们首先要谈一谈中国历史上公立学校的发展进程,对于北宋的教育改革来说,它是个背景;然后再谈谈王安石如何在他的一些作品里提出相关的思想,主要的分析对象是他的几篇专门论述学校的文章,叫作“学记”;当然他提出来的观点也不是被所有人都赞成的,他在当代就遇到了很大的一个挑战者——苏轼,我会对他们之间关于学校的不同思想加以分析。

学校的历史与北宋的“兴学”策

首先,我们从学校的历史讲到北宋的兴学政策。如前所说,这里指的是官学,也就是公立学校。我们目前对于学校有什么样的印象?这是一个人才培养的体系,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初中,接下来是高中,然后到大学。大学如果你读得好,再上面还有硕士、博士,我们有这样一套逐级上升的教育体系。我们现在对这个体系已经习以为常,这一套东西是近代以来我们从欧美不断引进的,不是传统遗留下来的。那我们传统的学校怎么样呢?我们无意贬低传统的学校教育的历史,但事实上,传统的学校教育是围绕着科举考试展开的,其发展程度有限。我们平常在一些文艺作品里面可以看到,儿童会去学校上学,但是比如说一个秀才,他基本上在家里温习功课,不需要去上学。没有为秀才继续深造的公共教育,要深造必须自己去寻师访道。

不过奇怪的是,如果进一步往上追溯,回到中华民族的经典时期,从儒家那几本经典记载的情况来看,却是另外一个面貌。经典里记载的学校教育,看起来是非常发达的。以《孟子·滕文公上》为例: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

这里说,夏商周时期学校非常多,夏代叫“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而三代都有“学”,学校的种类很多。人们都可以到这些学校里面接受教育,受教育以后就能“明人伦”,可以成为“王者师”。类似这样的记载,在经典里面数见不鲜,给读者的印象是三代学校教育非常昌明。这些经典以前的读书人很熟悉,所以对他们来说,经典记载与现实的反差很大:经典里学校教育很昌明,现实中只有扫盲班而已。

这个现象怎么解释?因为经典记载的是上古时代的贵族教育,贵族只是社会最上层很小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世袭制,你祖父、父亲做什么,儿子和孙子继续做什么,天生有机会担任这个岗位,在担任之前要接受一定的教育培训。所以上古时期的这些学校,我们一般认为它是一个范围很小的贵族教育场所,它在历史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跟我们要讲的公共教育,其实没多少关系。不过,秦汉以来阅读经典的人可能不是这么看的,在中央集权的国家(朝廷)建立起来后,人们会习惯从“公共设施”的角度去理解经典记载的学校。所谓“公天下之端自秦始”,秦汉以后朝廷要负责建立一些公共设施,其中就包括学校。那么,古人读经典的时候,他们的理解方式就与此相应,他们不是从贵族教育的角度去理解的,而会认为这里讲的都是公共教育。

这样,经典里面记载的一些贵族教育的设施被后人理解为公共性的设施,如此就造成了经典记载和现实之间的一个巨大反差:经典记载里面,上古的学校教育那么开明、那么昌盛,现在学校教育几乎没有了。那怎么办呢?我们知道,儒学是传统中国的指导思想,深受儒学思想熏陶的政治家会以解决这个反差为己任,想要去振兴教育,恢复经典所记载的这种昌明的学校教育局面。所以这就造成了一个什么问题呢?中国历代学校教育的发展,根本动力来自政治改革。并不是说社会上有多少人需要接受教育,朝廷为了满足这个需求而设立学校,而是说,为了实现儒家的政治理想,有必要先从教育入手。

那么,作为政治改革的重要环节,依靠自上而下的政令来实施学校教育,就成为传统学校教育发展的一个非常基本的特点。不是因为教育市场的需求而发展,而是作为政治改革的环节而发展,其振兴动力是政令。具体来说,学校(官学)被兴办起来,首先是太学,就是中央的学校,这是汉代办的,那个时候地方上还没有官学。中央的太学先办起来,被历朝继承,每朝每代都有太学。至于地方上的学校,要到唐代才开始办,但起初也不是专门作为一个学校去办的,而是下令各州建立孔庙(孔庙也是到唐代才在各个州建立),这孔庙会附属一个教学机构,成为后来各州“州学”的前身。在唐代,这个附属于孔庙的教学机构,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宋代以后,以孔庙的附属学校为基础,发展为各地的州学,比较大的县还有县学。这是基本的发展脉络。

从这个发展脉络里看,我们可以说“兴学”是北宋的一个政治特点。这个“兴学”历程也显得波澜壮阔,大致可以概括为三次大规模的兴学,就是范仲淹的庆历兴学、王安石的熙宁兴学、蔡京的崇宁兴学。三次大规模的兴学政策,都是和政治上的改革,或者说与当时采用的一套政治主张相适应的基本国策。兴学可以说是北宋的基本国策,从此以后各地就有了很多公立的州学、县学。

举个例子,欧阳修为家乡江西吉州写过一篇《吉州学记》:

庆历三年秋,天子开天章阁,召政事之臣八人,问治天下其要有几,施于今者宜何先……其明年三月,遂诏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然后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呜呼,盛矣!学校,王政之本也。古者致治之盛衰,视其学之兴废。《记》曰:“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极盛之时大备之制也。宋兴,盖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学始克大立……其年十月,吉州之学成。州旧有夫子庙,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宽之至也,谋与州人迁而大之,以为学舍,事方上请而诏已下,学遂以成。

他写得非常清楚,从庆历三年的政治改革开始,皇帝召见大臣说,我们要进行政治改革,从哪个举措开始呢?然后范仲淹提出了要搞教育,所以第二年三月皇帝就下诏了,“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学校里面的教授是朝廷的命官,进入官僚系统,于是“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欧阳修很感叹了,他认为庆历新政留给后世最重要的一个成果,就是各地都有了学校。在他的理解中,有了学校才会有“王政”,理想的政治。他引经据典说,古代“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古代各个社会层面,国家、城市、乡党、家族都有相应层级的学校,所以他说,上古时期学校那么多,为什么现在没有学校了?接着说,“宋兴,盖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学始克大立”,这次庆历新政,皇帝下诏让我们办学校,宋朝已经八十四年了,一个新朝建立八十四年了,才开始在各地兴办学校,好像有点遗憾,但是他也自豪:这个学校是咱们办起来的!下面记得很清楚,吉州的州学是当年十月办成的,不过它有个基础,就是“州旧有夫子庙”,原来有个孔庙,在城之西北,州长李宽上任以后,把孔庙附属的教学机构“迁而大之”,迁一个地方,找一个大一点的地方,“以为学舍”,办了学校。还是从孔庙的附属机构发展起来的。这是吉州的情况,其他各地的情况也大抵如此。

欧阳修这篇文章叫“学记”,是关于学校的记文。宋代这种学记非常多,某个地方办了学校,就会请人写一篇学记。因为兴学是基本国策,学记就成为宋代非常有特点的一类文章。

“学记”文的源流与荆公的成就

我们追溯这一类文章的源流,可以找到更早的,唐代有一篇学记。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作者梁肃,是韩愈的老师辈,他在大历九年(774)写了一篇《昆山县学记》。根据他的交代,这个县学其实也是从孔庙的附属机构发展出来的,“先是,县有文宣王庙,庙堂之后有学室”,文宣王庙就是孔庙,庙堂后面有一个学堂,把这个学堂发展一下就变成县学了。他还认为,作为文章类型的学记,以前也有人写过,只不过不叫学记,“昔崔瑗有《南阳文学志》,王粲有《荆州文学志》”,他找到了汉魏时期的这两篇文章,说这个就是学记的前身。

整个唐代,我们只能找到这一篇学记。宋代以后,可以看到有很多的学记,范仲淹、欧阳修、曾巩、苏轼等名家都写过学记。由于学校本身是孔庙的附属机构,有的人写的就不叫学记,而是叫“夫子庙记”或者“孔庙记”“文宣王庙记”之类,但是写的内容差不多。这种“庙记”,重点往往不在庙,不去描写孔子长得怎么样,重点往往是写附属的一个学校,说明地方官有多么重视教育,老师有多么负责,等等,主要内容还是这方面。所以虽然叫“庙记”,实际上还是写这个学校。王禹偁、梅尧臣、欧阳修、曾巩、司马光都写过孔庙记。还有像蔡襄和韩琦,他们也是参与庆历新政的,写过几篇“庙学记”,就是既记了庙,又记了学。这个名称很有意思,鲜明地反映出那个时候的学校和孔庙是在一起的。

本来学校就是孔庙的一个附属机构,我们通过学记、庙学记、庙记,再往上追溯的话,孔庙的那种记文,其实最早不叫“记”,而是叫“碑”,比如唐初时候王勃写过《益州夫子庙碑》。因为孔庙很庄重,要用碑文来匹配,显得伟岸和宏大。王勃的碑文写得很长,这是骈文。古文有柳宗元的《柳州文宣王新修庙碑》。柳宗元和韩愈都写过庙碑,有意思的是,韩愈写的《处州孔子庙碑》,有的版本叫碑,有的版本却叫《处州孔子庙记》。这大概可以看作“庙碑”向“庙记”过渡的一个例子。

我再简单概括一下这一类文章的发展源流:开始叫夫子庙碑,后来叫庙记,为了强调附属学校的功能,有时候叫庙学记,后来进一步突出学校,就叫学记。就是这么一个发展过程,其实一开始和孔子崇拜有关系的。在学记文的源流里面,我们可以考察王安石的一些学记成就。王安石留下来的学记一共有4 篇:庆历七年(1047)《繁昌县学记》、庆历八年(1048)《慈溪县学记》、治平元年(1064)《虔州学记》、治平四年(1067)《太平州新学记》。

前两篇就是在宁波写的,最有名的一篇是过了十几年以后写的《虔州学记》,是他母亲去世以后,他在江宁府(现在的南京)守孝时写的,最后一篇是《太平州新学记》,写完这篇他差不多就要去主持变法了。《虔州学记》最有名,宋人经常提到这一篇,赞同王安石变法的人夸奖这一篇不用说了,反对的人其实也夸奖过这一篇,比如黄庭坚,他到眉山碰到吴季成,他说“眉山吴季成有子,资质甚茂”,吴家的孩子很喜欢学习,他说要鼓励孩子好好学习,“故手抄王荆公《虔州学记》遗之”。他认为研读《虔州学记》,能“讲明学问之本”(黄庭坚:《跋〈虔州学记〉遗吴季成》),这个评价非常高。至于后代的评价,像明代茅坤编《唐宋八大家文钞》的时候,就说“学记”这一种类的文章,要以曾巩和王安石为代表作家,他称为“曾、王学记”,是最好的学记。“非深于学,不能记其学如此”,如果作者自己学问不好,办学校这一套不熟悉,就不能写出那么好的学记。他举出来的代表人物就是曾、王,但我们现在看曾巩的集子里,只有2 篇学记。曾巩的集子叫《南丰类稿》,里面只有2 篇,他原来还有一部《南丰续稿》,失传了,也许他写过更多,但我们找不到。那么,王安石有4 篇,所以北宋的学记,王安石是可以作为一个当之无愧的代表的。

概览这4 篇学记,可以看到两个主题:一是孔庙与学校的关系问题,二是学校教育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即荆公的政教统一思想。下面我们分述之。

孔庙与学校

现在我们分析王安石的学记。之所以要讲学校和孔庙的关系,是因为唐代以来,学校和孔庙本来就在一起,这是一个现实,也是王安石首先要面对的问题。他首先颠覆了把学校作为孔庙附属的思想。他认为,学校是国家要办的机构,孔庙办不办是无所谓的。你要祭祀孔子,最多在学校里面设一个节目,把孔子作为教育家祭祀一下就可以了。这样看两者的关系,是应该以学校为主干,而孔庙作为学校的附属,他认为这样是合适的。现在却把孔庙作为主干,学校作为它的一个附属品了,他认为这是违反礼教的。这就是王安石的学记首先要颠覆的一个话题,颠覆孔庙和学校的现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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