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学校教育的振兴与王荆公的学记文(下)

作者: 朱刚

荆公的政教统一思想

在庆历兴学的基础上才有了后来王安石的熙宁兴学,熙宁兴学是建立在王安石自己的教育思想上。当王安石把孔庙和教育的位置摆正以后,他就要谈怎么进行教育了。教育是主导,拜不拜孔子是无所谓的,关键是怎么教育。《慈溪县学记》里面已经讲到,“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政教,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这就把政教联合在一起了,因为天下不能没有政教,所以不能没有学校。他把学校教育提到了极端高度的地位来讲。当然他也是以经典为依据的,他说经典里面讲了党庠、遂序、国学,各个社会层面都建立学校,古代“乡射饮酒、春秋合乐、养老劳农、尊贤使能、考艺选言”等一系列有关社会治理的事情,甚至是“受成、献馘、讯囚”这种军事上、法律上的事情,他说这些事情都在学校里解决,至少学校里要培养相应的人才。这是他对于学校的设想。

在很大程度上,对于教育的这种设想,可能在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中有比较一致的观点,王安石只是说得更明确。大意是说,你通过学习,学好了,成就一家之学,然后出来当官,把你学好的东西用在所管的事务上。他们不主张一个官员到了岗位上,去学习这岗位所需要的技能;他们主张的是,你先学好,学好以后到这个岗位上去,把你学习的东西用到这个岗位上。换言之,他们不承认你这个岗位上原有的传统,如果沿着原有的传统继续做下去,那就不需要你这样受过教育的人出来做官了。要你这样一个学校里出来的人做官,就是要你不承认这个岗位旧有的规范,而是遵照学校里学的东西去做。这是王安石明确写的,也是我们传统的那些策论里比较偏向的立场,就是这些士大夫,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学好了,通过考试出来当官,然后主要是把自己学好的东西用在管理的事务上。如果皇帝不同意,我就对皇帝提意见;如果他反对,我就辞官而去;如果他要惩罚我,我就承受贬谪;如果他同意,那么我就做宰相,做我设想好的政治。王安石就是这样的思路,他的性格是这个样子,不大愿意谋求妥协。他说我已经形成了一套思想,我是不会改变的,不和你皇帝讨价还价。你要么用我的,听我的,我就搞这一套;你要么另外搞一套,对不起,我退休,就回家去了。他是这样一种脾气。

在这样的设想里,学校很重要,什么都得教,每个官员后面一辈子要去管理的事务,学校都要把他教好。实际上有点理想化,不大可能,但是在王安石看来,学校就是要这样教的。他在《虔州学记》里面,把他关于教育的整体设想交代出来了。他说自古以来学校就有这个功能:

为之官师,为之学,以聚天下之士,期命辨说,诵歌弦舞,使之深知其意。夫士,牧民者也。牧知地之所在,则彼不知者驱之尔。

所谓“官师”,就是指学校是官办的。他其实不大喜欢孔子那样私人授徒,他说学校要官办,使用国家资源做这件事。面对的也不是一部分贵族,而是“天下之士”。“期命辨说”,就是说要有一定的时间限制,进行考试,进行讨论,也要搞“诵歌弦舞”,这个是和教学有关的内容。培养出来的“士”,是去“牧民”的,百姓是牛羊的话,士就是放牧的,放牧的人当然要知道水和草在哪里,所以他说“牧知地之所在,则彼不知者驱之尔”,你要自己先懂,才能管理百姓。要懂什么呢?他说:

盖其教法,德则异之以智、仁、圣、义、忠、和,行则同之以孝友、睦姻、任恤,艺则尽之以礼、乐、射、御、书、数。淫言诐行诡怪之术,不足以辅世,则无所容乎其时。而诸侯之所以教,一皆听于天子。命之教,然后兴学;命之历数,所以时其迟速;命之权量,所以节其丰杀。命不在是,则上之人不以教而为学者不道也。士之奔走、揖让、酬酢、笑语、升降、出入乎此,则无非教者。

学校里教的是什么?各种道德品质、行为准则,以及技能方面的知识,礼、乐、射、御、书、数等,关键是后面,“淫言诐行诡怪之术”,这些有害的东西,“无所容乎其时”,就是有害的东西在我的学校里面不允许你讲。这是最高的学校太学,下面还有诸侯的学校,相当于州学、县学,“诸侯之所以教,一皆听于天子”,一级一级下来,教的东西是一样的,听朝廷的命令办学,按朝廷颁发的历法和度量衡进行教学,如果“命不在是,则上之人不以教而为学者不道也”,我不让你教的,你不能教。这样的效果是:“士之奔走、揖让、酬酢、笑语、升降、出入乎此,则无非教者。”一切都按学校里教好的去做,而且从上到下是一贯彻底的,政教是统一的。

最后一篇学记是《太平州新学记》,记的是现在芜湖的官学。这里面有一段话,讲了他兴办学校的宗旨:有闻于上,无闻于下;有见于初,无见于终:此道之所以散,百家之所以盛,学者之所以讼也。学乎学,将以一天下之学者,至于无讼而止。

这里的“道”,可以理解为正确的观点,你有了正确的观点,只在上层传达,不传达到下面,只是一开始传达,后面不传了,那么这正确的思想会被淹没,“道”就散掉了,然后其他各种各样不正确的说法就繁盛起来了,各种各样的学派就产生了,不同的意见就斗个不停。所以他说,我要办学校,让大家到学校里面去学习,这个叫“学乎学”,目的是“将以一天下之学者”,让大家学的东西都统一。统一到什么程度,“至于无讼而止”,大家不再争论,大家都有统一的思想,可以齐心合力做事。所以王安石的教育思想,到这里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对于士的教育是本着统一的学术,不希望百家争鸣。有统一的学术,然后学术与政治是一体化的,政教统一,然后中央与地方也是一体化的,从中央一级一级传达下来,不是传达下来的东西不要教。

这样一来,造成的局面是有利于他的政治思想的贯彻,他的“新法”的贯彻。但不止如此而已,他理想中的整个社会文化,是单一而纯正的,他要打造这样的局面,叫作“一道德而同风俗”。这是王荆公的政教统一思想,毫无疑问这样的思想会受到东坡的挑战。

东坡的挑战

我们历史上有王安石,肯定还会有苏东坡,这是我们文化的韧性,也是我们文化值得反复回味的地方。如果只有王安石,没有苏东坡,就缺少了趣味。东坡一般不写学记,一辈子只写过一篇学记,叫《南安军学记》。南安军是现在江西的赣州,王安石写《虔州学记》,虔州也是江西赣州。这赣州在北宋是两个州级单位,有几个县是虔州,另几个是南安军。

王安石写了《虔州学记》,苏轼在隔壁写《南安军学记》。《南安军学记》的写作时间是建中靖国元年(1101)三月四日,东坡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有意针对《虔州学记》而写了一篇《南安军学记》,我们看其中议论学校和政治关系的一段:

古之取士论政者,必于学。有学而不取士,不论政,犹无学也。学莫盛于东汉,士数万人,嘘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其取士论政,可谓近古。

他说学校的功能有两个,一是“取士”,为朝廷准备人才资源。建立学校当然是为了培养人才,朝廷从学校选拔人才,这一点跟王安石所说是一致的。但还有一个功能,是“论政”,议论政策。就是对于政策,有来自学校的评论。如果你上不取士,下不论政,那就和没有学校差不多。举个例子,“学莫盛于东汉”,他说东汉的学校做得好,这指的是太学。他说东汉的太学有数万人,“嘘枯吹生”,就是议论很多,评价很多,搞得舆论兴盛起来以后,朝廷就怕了,“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朝廷的执政官非常害怕这种评论,对于社会影响非常大。东坡说,这叫“取士论政,可谓近古”,他对东汉后期这样一种太学的评论表示肯定。所以他讲的“论政”,看来是侧重于和现行政策不同的异议。也就是说,东坡强调的是:学校,要有发表异议、体现舆情的功能。这种功能在经典里面也可以找到依据,《左传》里讲子产不毁乡校,学校里有人毁谤子产,子产说让他们讲,讲得对的吸收,不对的不理就可以了。这方面也是有经典依据的,不过这么一来,东坡与荆公对于学校的认识就不一样了。

王安石说学校要帮助朝廷推行政教,这一点我想东坡也不会反对,但东坡强调的是学校也能提出不同的意见,作为社会舆情传达的窗口。在这个地方,他与荆公的说法有了差异,针锋相对起来了。

这当然与东坡关于社会治理的一些观念、与他的文化理想有呼应。下面引用他的一段非常有名的话: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

这段话来自《答张文潜县丞书》,就是东坡给弟子张耒的回信,这里直接讲到他对王安石不满的地方。他说的“文字之衰”,可以理解为文学创作水平下降,实际上不光指这个,还指整个社会的言论表达有一种衰落的迹象。这个来源是什么?来源于王安石,“其源实出于王氏”。为什么呢?王安石的文章写得很好,他的思想有个性特点。这方面东坡比较公正,他承认王安石有自己的思想,但是他说王氏有一个毛病,“好使人同己”,喜欢别人跟他一样。对此,东坡无法赞同,他自己就不愿意跟王安石一样。他说连孔子也不能使人同,孔子那么多的弟子,风格不一样,颜回老实一些,子路莽撞一些,子贡还会发表一些跟孔子不同的意见。连孔子都不能令他的弟子都一样,王安石怎么能让天下都一样?就像肥沃的土地都能生长植物,但不会只生一种植物,只有贫瘠的土地,才会长出同一种植物,一望都是茅草芦苇,“此则王氏之同也”。你那种“一道德而同风俗”,只会培养黄茅白苇,这是很严厉的批评。

当然这样严厉的批评,东坡是写在私人书信里,不能算公开讲。公开这样讲的话,估计王荆公不服气:我那是研究了经典,得出正确的思想来统一天下,什么时候说过用黄茅白苇来统一天下?那好,东坡也研究经典,他著有《东坡易传》,在这本经典注释里面,他的说法要缓和一些:“天下之理未尝不一,而一不可执。”他承认天下是可以有个正确而统一的道理,不像上面书信中那样,说统一的只能是黄茅白苇。在注释经典的时候,他承认有这个“一”存在,但是他说,你不能独断地执行那个“一”,这当然是因为,每个人所认识到的、自以为把握到的“一”,都未必就是真正的“一”。这个讲得比较综合一些了。

11世纪的中国士大夫文化

这样一来,不管是苏东坡还是王荆公,都面对学校教育在宋朝的实行,但是产生了对于学校教育的不同认识和主张。这个问题怎么看?首先可以提到一点,就是东坡这样一种主张多元化,主张舆论、异议正当性的思想,有些超越时代。北宋人反对王安石的,不只东坡一个人,但反对的方式不一样。比如反对他在学校里面的教学,往往反对的是王安石教的那些内容,不是反对他统一教学内容的模式,而且还想用自己的一套代替王安石的一套。最典型的就是程朱理学,反对学校里讲授王安石学说,但是统一的模式他们不反对,只是希望教自己的东西。东坡不然,他没有提出用我的学说去教,他是反对这个模式。这在北宋比较少见。可能在座的许多人看过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他对这一点很有感慨,以至于说东坡是个自由主义者。确实,在这个问题上,东坡有些超前的思想。

我认为林语堂先生看到了东坡的可贵之处,但是,他把王安石完全塑造成了对立面。东坡和荆公的对立是产生在11 世纪的中国,11 世纪的士大夫提出的想法,有些可能是对立的,但是他们共同反映出那个时代中国文明达到的一个高度。我们要回过头,到11 世纪的语境中去理解这种对立。

今天不能全面地谈这个语境,只谈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北宋的科举文官体制。中国经过了六朝隋唐的贵族门阀制,就是以血统决定官员身份的历史阶段,到北宋已改变为用考试来选拔官员,进入一个新的时代,那么它产生了一种文化,就是科举出身的士大夫文化。对这种文化的总体风貌,苏轼本人有过一个概括,叫“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意思是说,你作为一个官员掌握权力,但是权力不是你的根本依靠,当你要对别人发生影响的时候,你的高明不显示在你有权力,而显示在你有学问。你考上了进士,比人家有学问,所以你能影响别人,不是直接用你的权力影响别人,这叫“以通经学古为高”。然后,“通经学古”只是个学者,光做学者不行,你还要“救时行道”,要出来干活。不要只是自己读书就完了,要出来做事。那怎么做事呢?原则上要“忠”,但是注意,听皇帝的话办事那不叫忠,要有自己的判断和主见才叫“忠”。这叫“犯颜纳说”,就是针对皇帝,不怕得罪他,让他听你的,采纳你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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