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之“职业”
作者: 杨早 庄秋水 刘晓蕾郓城的明暗世界
晓蕾、秋水:
这封信,咱们像赛马一样,几乎是同时“开闸”的,但是谁能先达终点,就不好说了。但我觉得无妨,因为这次写的“职业”,应该不会有重复之处,不妨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虽然主题是“职业”,我却不打算直接讨论水浒人物的职业。或许是开了窍,我现在更乐意做一些复合性的文本细读。要讨论职业,我想先锚定一个坐标。
上次我聊过,整个水浒世界的终极目标是“东京”,但那是一个理想化的中心。所以书中正面写东京,反而尽是套话。那么水浒世界真实的中心是哪里呢?是梁山泊吗?我认为不是,它真实的中心是:郓城。
宇宙大爆炸始于奇点,水浒世界的奇点是哪儿?不是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江西龙虎山,也不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渭州,它的奇点就是郓城,此前的史进、鲁达、林冲,其实都只算是样例(Sample)。从郓城开始,一个世界渐渐成型,而且从“常”走向“变”,像龙卷风一样将各式各样的职人卷进那个暗世界的旋涡。
如果让我来重写《水浒传》,我的开头会从第十三回《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的下半回写起。“山东济州郓城县”,这是明朝人的口吻,北宋时的济州郓城县,应该是属于京东西路。话说这个小县新来了一位知县,叫时文彬。时知县新官上任,自然做些事情,走走过场。郓城县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同属济州府的水乡梁山泊,有一伙强人“聚众打劫,拒敌官军”。郓城县管不着梁山泊,但要提防自家境内也有盗贼猖狂,甚至暗通梁山。所以时知县要做的花样,便是派出县尉等捕盗官员去四境巡查。宋代县尉一般由文官充任(县尉有责踏勘现场,审问民众,这个大老粗武官干不了),那四乡巡查这样的体力活,难以亲力亲为,所以这个担子就落在了“都头”身上。“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这马兵都头管着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着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二十个兵。”武装力量就是这么四十号人,马兵都头叫朱仝(有的版本写作朱同,我忍不住想起儿童节看的《朱同在三年级丧失了超能力》,是五年来华语前三,千万要看),“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步兵都头叫雷横,“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这两位从绰号就能看出出身不同。朱仝堪称“郓城关公”,身量高大(八尺四五,比雷横高了足有一尺),“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朋友们,北宋一尺是32 厘米左右,一尺五寸就是48 厘米,要日常保养一部长48 厘米的美髯,问问美妆博主们,这个难度有多高!——当然,《水浒传》的数据是不好当真的,不然朱仝“八尺四五”,就是2.7米,就算雷横,也有2.4 米,这不大可能。这里想说的是,朱仝一看就是出身优渥,难怪掌管马兵,感觉就像欧美的骑警,仪仗意义大于追捕功能。一看,果然,朱都头“原是本处富户”,而且“仗义疏财”,人家来当都头,根本不是为了生计。相反,雷都头就比较差劲了,身高不如朱仝,胡须只是“扇圈胡须”,武力值虽然高,“膂力过人,能跳三二丈阔涧”,但出身低了,“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后来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褊窄”。
中国古代,不管是宋还是明,都属于“小政府大社会”,所谓“皇权不下县”,维持县州的日常运转,其实靠的是“吏”,吏分文武,像宋江这种押司是文吏,朱雷这样的都头就是武吏。官吏殊途,相当于唐顿庄园的楼上楼下,大观园里的里间外间,其运行法则大不相同。朱仝与雷横,代表着吏员的两种类型:或因家世,或因才干(当然也可能结合)。但我们可以想象:在一县吏员里,最吃得开的,肯定是宋江、朱仝这种家里有钱,肯花钱结交义士豪强,手里又有理政执法之权的类型。他们不是官员,但他们的能量巨大,可以说把持着县城的政治社会命脉。
古时所谓“皇权不下县”,意指在县城之外,官员胥吏,均无法控制,用阮小五的说法是:
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屎尿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第十四回)
掌管乡村社会运转的,变成了士绅乡贤,或地方豪强。具体到郓城县,就以晁盖为代表。金圣叹说“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很是,晁盖虽然不列名一百零八名星宿,但他是智取生辰纲项目的负责人,也是水浒暗世界的开启者,我们看他出场的介绍:
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郓城县管下东门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着一条大溪。当初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聚在溪里,无可奈何。忽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中人备细说知此事。僧人指个去处,教用青石凿个宝塔放于所在,镇住溪边。其时西溪村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那时晁盖得知了,大怒,从溪里走将过去,把青石宝塔独自夺了过来,东溪边放下。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晁盖。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
小时候读《水浒传》,读到这样的段落,只当它是套话。现在细读,滋味不同。晁盖是本乡富户,又好结交天下好汉,“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说句笑话,天下没有一个好汉能走出郓城县:在城里有宋江、朱仝,在乡下有晁盖,但从这里过,无论如何都能被编织进这张江湖之网。这平时的人设打造、人脉资源、名声积累岂是小可?而且晁盖“不娶妻室”,所以后来跑路的时候全无后顾之忧。至于从西溪村夺塔一事,金圣叹两处夹批“亦暗射石碣镇魔事”“亦暗射开碣走魔事”,确实点明了晁盖的重要性正在于开启了暗世界。
晁盖在郓城县的基本盘,上有宋江、朱仝,下有军师吴用。吴用不用说,与晁盖“都是自幼结交,但有些事,便和我商议计较”。宋江是他的“心腹兄弟”,“舍着条性命”拖住何涛,也要飞马报信放走晁盖。即使是平日,宋江、朱仝也必然在县城里对晁盖多加揄扬,不然时文彬是外来新任知县,如何知晓“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宋、朱相比,还是宋江与晁盖交情更厚些,晁盖见到宋江独来,已知是来报信,朱仝带兵来明着捉拿晁盖,暗地里放他走。晁盖虽然猜到,还要问一句:“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甚么?我须没歹处!”朱仝见后面没人,方才敢说:“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打你前门,我在后门等你出来放你。你不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走?你不可投别处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连逃跑的出路都指给晁盖,平日的交情就在此时完全体现出来了。
宋江在官兵捉拿晁盖一事上,限于身份,帮不上直接的忙,但他“自周全那一干邻舍,保放回家听候”,这也是衙门有人的好处,不然官府抓不到正主,骚扰乡里、拷掠邻居正是拿手好戏。由此可知宋江维护这种乡里关系之周到。
晁盖、宋江、朱仝平日稔熟,从后面一个细节也可以看出。梁山粗安之后,派刘唐找到宋、朱表达谢意,明说是先来谢押司,再去谢朱都头。宋江一句话给捺住了:“朱同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
相比之下,雷横是郓城被边缘化的武吏。你看他去巡查东溪村,莫名其妙抓了刘唐。虽然此人外乡口音,形迹可疑,但毕竟是在晁盖的地头,轻易抓人,已是不妥,到晁盖庄上讨酒饭吃,晁盖都认了是自家外甥,雷横还生受了他十两花银,这就属于贪小利而疏关系了。也难怪刘唐气不忿,要赶去夺还晁盖打点的银两。雷横果然“心地褊窄”,不还银两也罢,还口出恶言:“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累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通篇看下来,似乎雷横并不将晁盖放在眼里,只把他当作揩油打秋风的对象。但我们看后文晁盖与宋江、朱仝的过命交情,便知道雷横是个蠢人。他与朱仝一道去捉拿晁盖,朱仝根本不信任雷横,让他去打前门,让他去东小路追,搞得雷横虽然有心买放晁盖,也只能自怨自叹:“朱同和晁盖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却不见了人情!”此处余象斗评点说:“朱仝、雷横皆是晁盖心服(腹)之人,岂肯执公捕捉,以伤结交之情哉!”其实朱仝、雷横,判然有别。日后晁盖在梁山上复盘,也只道“俺们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派遣刘唐回郓城去赠金道谢,也与雷横无干,可见雷横实在不是郓城上层小集团的圈内人。
咱们不妨来看看,同样是杀了人,雷横的待遇与宋江也是天壤之别。宋江拔刀杀了阎婆惜: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来钉了,禁在牢里。……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况且婆娘已死了;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而雷横用枷打杀了白秀英:
众人见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带了雷横,一发来县里首告,见知县备诉前事。知县随即差人押雷横下来,会集厢官,拘唤里正邻佑人等,对尸检验已了,都押回县来。……朱仝寻思了一日,没做道理救他处;又自央人去知县处打关节,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县虽然爱朱仝,只是恨这雷横打死了他婊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说了;又怎奈白玉乔那厮催并叠成文案,要知县断教雷横偿命;囚在牢里,六十日限满,断结解上济州。除了朱仝,合县并无一人出力救雷横,就是朱仝,最后也只能拼了自身入罪,直接放雷横去了梁山。两相对照,同是押司,同是都头,宋江VS 张文远,朱仝VS 雷横,但是在县里各阶层心目中的地位,可就差得太远了。
倒回来再说说晁盖。晁盖属于上下通连的人物,县里连着押司、都头,村里有军师吴用随时头脑风暴,生辰纲这样的不义之财,有山西人刘唐、河北人公孙胜先后来报信投奔,道是“小人自幼飘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肯说这话”,“久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劫生辰纲需要用人,吴用随便一盘算就能找到阮氏三雄,要知道从东溪村到石碣村有百十里上下,吴用三更出发,也要晌午才能到,但是阮氏三雄与晁盖却能互相闻名,而吴用与宋江,也是“虽是住居咫尺,无缘难得见面”,我们在这里又能见到一个以郓城为中心的舆论空间,依托熟人社会与流言、传闻而运转。晁盖无疑是这个舆论空间的中枢性人物,他像一块吸铁石一样,吸引江湖好汉来投。而且晁盖与宋江不同,刘唐、公孙胜肯定也闻得山东及时雨之名,但断不会去找宋江送那十万贯富贵。可见晁盖与宋江分别代表着郓城的黑白两道,这两者的资源才构成互补。我们看朱仝,即使刺配了沧州,也没想到上山造反,反而成了知府小衙内的玩伴,“朱仝囊箧又有,只要本官见喜,小衙内面上,尽自赔费”。如果不是梁山好汉来打沧州,杀了小衙内断却朱仝念想,他本来的计划仍是“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以朱仝、宋江的资源、才干,只要让他们刑满回到郓城,重新当上押司、都头,绝非难事——因为这些职位是“吏”不是“官”,不讲究什么有刑事案底。我们看杨志也是个命案刺配的罪犯,只因上官梁中书看重,便升了“管军提辖使”,又是簪花又是游街,只是在老奶公嘴里,仍是“遭死的军人”——宋代重文轻武,重官轻吏,因此举凡这些混过江湖的下等军官、低级胥吏,都是位卑权重,其实不算什么正经上层人物,但正因为此,他们在黑白两道、明暗世界之间切换也十分自如。《水浒传》里有一段道“做吏难”的说辞,我从前引述过,这里可以再引一下:
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做吏的,要随时准备着变身罪犯。像那位“三都缉捕使臣”何涛何观察,只因担了捕盗之责,被知府压下来,“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着甚处州名”,完全不拿这些胥吏当人看,与犯人、军人同等对待。因为《水浒传》中,胥吏、犯人、军人、匠人特多,故事也最精彩,跟这种社会生态关联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