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高昌与唐代丝路的畅通

作者: 高建新

唐代“丝绸之路”的贯通是以贞观十四年(640)太宗平高昌、以其地置西州都护府为标志的。高昌地处唐代“丝绸之路”中线要冲,战略地位重要,东西往来都绕不开高昌,无论是西出葱岭,还是东进河西走廊。通西域,必须先通高昌;打通高昌,也就打通了“丝绸之路”。打通了“丝绸之路”,唐王朝开放与繁盛的基础也由此奠定。

高昌在西域诸国中属于大国,地扼东西,交通南北,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新唐书·地理志四》:“户万九千一十六,口四万九千四百七十六。县五:前庭、柳中、交河、蒲昌,天山。”《旧唐书·西戎传》:高昌地据汉车师前国故地,“厥土良沃,谷麦岁再熟,有蒲萄酒,宜五果”。再熟,指谷物一年两次成熟,或果树一年两次结实。高昌土地肥沃,气候适宜谷物生长,盛产水果、葡萄酒,是沙漠中的绿洲。

高昌王麴(qū)文泰本来与唐王朝关系密切,不时进京朝贡,告知西域形势、各国动向,以示归附和友好。高祖、太宗则优礼有加,厚待麴文泰。《旧唐书·西戎传》:

武德二年(619),伯雅死,子文泰嗣,遣使来告哀,高祖遣前河州刺史朱惠表往吊之。七年(624),文泰又献狗雄雌各一,高六寸,长尺余,性甚慧,能曳马衔烛,云本出拂菻国。中国有拂菻狗,自此始也。太宗嗣位,复贡玄狐裘,因赐其妻宇文氏花钿一具。宇文氏复贡玉盘。西城诸国所有动静,辄以奏闻。贞观四年冬,文泰来朝,及将归蕃,赐遣甚厚。其妻宇文氏请预宗亲,诏赐李氏,封常乐公主,下诏慰谕之。

伯雅,麴文泰之父。拂菻狗,原产于大秦的宠物狗,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唐人绢画《宫乐图》中蜷卧在凳子上的黑白色小狗就是拂菻狗。贞观二年(628),麴文泰曾热情接待经高昌西行前往天竺的玄奘,邀请玄奘在此讲经,《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每到讲时,王躬执香炉自来迎引。将升法座,王又低跪为隥,令法师蹑上,日日如此。”麴文泰苦苦挽留不果,馈赠厚礼,送玄奘西行。

如此友好的关系为什么后来却交恶了?《唐会要》卷九十五:高昌“其后与突厥连结,西域诸国朝贡者,皆路出高昌,文泰稍拥绝之”。麴文泰野心膨胀,悍然截断“丝绸之路”,扣留来唐朝献贡的各国使者,试图阻止其与唐朝的往来,而且滞留想返回中原的汉人,与西突厥可汗乙毗设联合攻击焉耆三城,掳其男女而去。麴文泰蔑视新生的大唐王朝,而且态度蛮横无礼,有恃无恐。开拓西域、再次贯通“丝绸之路”是唐王朝建国之初就确立的国策,对于麴文泰的所作所为,太宗当然不能容忍。《旧唐书·西戎传》:

十三年(639),太宗谓其使曰:“高昌数年来朝贡脱略,无藩臣礼,国中署置官号,准我百僚,称臣于人,岂得如此!今兹岁首,万国来朝,而文泰不至。增城深堑,预备讨伐。日者我使人至彼,文泰云:‘鹰飞于天,雉窜于蒿,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活耶!’又西域使欲来者,文泰悉拘留之。又遣使谓薛延陀云:‘既自为可汗,与汉天子敌也,何须拜谒其使。’事人阙礼,离间邻好,恶而不诛,善者何劝?明年,当发兵马以击尔。”

虽然决心已下,太宗还是希望麴文泰能够悔过,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复下玺书,示以祸福,征之入朝。文泰称疾不至。”警告无效,太宗下《讨高昌诏》,历数麴文泰罪状:“伊吾之右,波斯以东,职贡不绝,商旅相继,琛尽遭其寇攘,道路由其壅塞。”“文泰反道败德,幸灾好祸,间谍酋豪,交乱种落。”(《全唐文》卷六)职贡,称藩属或外国对于朝廷按时的贡纳。商旅,行商,来往各地做买卖的商人。本来从波斯之东一直到伊州之西,漫长的“丝绸之路”上,各国职贡不断,商旅往来相继,现在珍宝遭到高昌的劫掠,通往长安的道路遭到高昌阻塞。长此以往,必然严重影响唐王朝的对外贸易及文化交流。唐王朝对西域(包括葱岭以西)的开拓、经营,也将流于一句空话。太宗于是命令吏部尚书侯君集为交河道大总管,率领左屯卫大将军薛万均及突厥、契苾之众,步兵、骑兵数万大军浩浩荡荡讨伐高昌。侯君集是“玄武门之变”的积极策划者与参与者,太宗即位后,拜左卫将军,封潞国公,迁右卫大将军,深得太宗信任,故委以大任。当时公卿近臣劝谏太宗,认为“行经沙碛,万里用兵,恐难得志,又界居绝域,纵得之,不可以守”。兹事体大,关乎国运,所以太宗一概不听,坚决发兵讨伐,但麴文泰压根儿就不相信太宗的决心。《旧唐书·侯君集传》:

文泰闻王师将起,谓其国人曰:“唐国去此七千里,沙碛阔二千里,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风之所吹,行人多死,常行百人不能得至,安能致大军乎?若顿兵于吾城下,二十日食必尽,自然鱼溃,乃接而虏之,何足忧也!”及军至碛口,而文泰卒。

碛口,指莫贺延碛之西,在今甘肃与新疆交界处。莫贺延碛是从甘肃瓜州到今新疆哈密东南的沙漠,玄奘西行时曾经过此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一出碛口,便进入高昌之地。麴文泰认为,高昌“东去凉州大数约近五千里,去长安大数约近七千里”。沿途道路艰难,充满了危险,多为荒无人烟的浩瀚沙漠,冬天寒冷异常,夏天炎热如火,即使是百人的小队也难以穿行,何况是几万人的大部队。再加上缺乏粮草、水源,后勤补给难以跟上,即使兵临城下,唐军也会不打自溃,成为高昌的俘虏。《旧唐书·西戎传》:

文泰谓所亲曰:“吾往者朝觐,见秦、陇之北,城邑萧条,非复有隋之比。设今伐我,发兵多则粮运不给,若发三万以下,吾能制之。加以碛路艰险,自然疲顿,吾以逸待劳,坐收其弊,何足为忧也。”及闻王师临碛口,惶骇计无所出,发病而死。

遥远的路途、恶劣的自然环境并不能阻挡前进的步伐,结果唐军大兵压境,麴文泰惊惧而死。其子智盛出降,高昌遂平,“丝绸之路”由此畅通。

平定高昌,对于唐王朝意义重大,影响延至中唐,身在永州贬所的柳宗元作《唐铙歌鼓吹曲十二篇·高昌》,再现了唐王朝平定高昌的历史画面,盛赞太宗所取得的丰功伟绩:

麴氏雄西北,别绝臣外区。

既恃远且险,纵傲不我虞。

烈烈王者师,熊螭以为徒。

龙旂翻海浪,驲骑驰坤隅。

贲育搏婴儿,一扫不复余。

平沙际天极,但见黄云驱。

臣靖执长缨,智勇伏囚拘。

文皇南面坐,夷狄千群趋。

咸称天子神,往古不得俱。

献号天可汗,以覆我国都。

兵戎不交害,各保性与躯。

“铙(náo)歌”,军中乐歌,在马上演奏,为奏凯庆功之乐。“臣外区”,指鞠文泰不归顺唐朝却臣服西突厥。“不我虞”,不以我为忧。“熊螭(chī)”,比喻勇士、豪杰。“龙旂(qí)”,是绘有交龙图案的旗帜,也用来指代天子或征伐将帅之旗。“驲(rì)骑”,驿骑。驲,驿站专用的车。“贲(bēn)育”,孟贲、夏育,古之勇士。“贲育”句,《柳宗元集》注引童氏曰:“孟贲、夏育,皆卫人有勇力者。其唐兵灭高昌,如贲、育之搏婴儿。”“坤隅”,西南方,指高昌所在之地。“覆”,遮盖、遮护。“文皇”,指太宗李世民,太宗谥文武大圣皇帝。“交害”,因交接而带来的祸患。《周易·大有卦第十四》:“初九,无交害。匪咎。”

诗说,雄霸西北的鞠文泰王朝自恃其地遥远而艰险,放纵骄横,为所欲为,根本不把唐王朝放在眼里。太宗忍无可忍,于是派大军讨伐,讨伐队伍中个个都是勇士。龙旗翻卷如海浪,驿骑一路驰向西北。唐军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平定了高昌。远连天际的漫漫平沙上只见黄云飘荡,麴文泰恃凭的天堑被唐军突破。麴文泰恐惧而死,其子智勇伏法被囚拘,胜利讨伐高昌震慑了西域各国。太宗向南而坐,各国争相趋附唐朝,一致尊太宗为“天可汗”,都希望得到大唐的护佑,这是往古不曾有过的事情。《旧唐书·太宗本纪下》:贞观四年(630)“夏四月丁酉,御顺天门,军吏执颉利以献捷。自是西北诸蕃咸请上尊号为‘天可汗’,于是降玺书册命其君长,则兼称之”。太宗被尊为“天可汗”是贞观四年的事情,但柳宗元把它放在了贞观十四年讨伐高昌取得胜利之后,以强调此战非同寻常的重要性。诗人在结尾说,虽说战争可以以强力改变现状,但各国、各部族最好是不以兵戎相见,这样才能保全本性和身体,带来和平的景象,体现了他的王道思想。

此诗前有“李靖灭高昌,为《高昌》第十一”字样,说明此诗的写作缘起,诗中也有“臣靖执长缨”句,但考之新旧《唐书》及相关史料,并未见李靖领兵灭高昌的记载。《旧唐书·吐蕃传上》:“贞观中,李靖破吐谷浑,侯君集平高昌,阿史那社尔开西域,置四镇。”由此看来,诗人只是借平定高昌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表达对太宗开创的宏伟基业的赞美和追念。如诗序所言:

伏惟汉魏以来,代有铙歌鼓吹词,唯唐独无有。臣为郎时,以太常联礼部,尝闻鼓吹署有戎乐,词独不列。今又考汉曲十二篇,魏曲十四篇,晋曲十六篇。汉歌词不明纪功德,魏、晋歌,功德具。今臣窃取魏、晋义,用汉篇数,为唐铙歌鼓吹曲十二篇,纪高祖、太宗功能之神奇,因以知取天下之勤劳,命将用师之艰难。每有戎事,治兵振旅,幸歌臣词以为容。

太常联礼部,指礼部距离太常寺甚近,故曰“联”。太常,太常寺,掌宗庙、礼仪之事。柳宗元作唐铙歌鼓吹词的态度庄严,他感慨汉魏以来历代都有铙歌鼓吹词,煌煌大唐却没有,于是就有了这组诗。本意是要进献朝廷,以期唐军出征时演奏以壮军威。《乐府诗集·鼓吹曲辞五·唐鼓吹铙歌》(卷二十):“《唐鼓吹铙歌十二曲》,柳宗元作以纪高祖、太宗功德及征伐勤劳之事。”“按此诸曲,史书不载,疑宗元私作而未尝奏,或虽奏而未尝用,故不被于歌。”一说,“大约侯君集曾为李靖部下,故又以其事归之于李靖”。北宋胡宿《吴兴秋晚郡斋长句》一诗颂扬太宗神武,与柳宗元的思想一脉相承,其中写道:

小雅亡于晋,中兴属在唐。

太宗神且武,贞观粹而王。

都雍三才直,安西万里长。

声明冒葱雪,亭堠彻甘凉。

“小雅”,指《诗经·小雅》,是西周国都镐京(地在今陕西西安西南)地区的乐歌。《小雅》74篇,基本上是西周王畿之诗。“都雍”,指定都长安。雍,雍州,古代九州之一,包括今天陕西、甘肃大部分地区,历史上就有都雍都洛之争,最终都雍占了上风。诗说,反映西周生活的乐调到晋朝已经消亡,之后南北分裂长达数百年,这样,中兴的任务就历史性地交给了新生的大唐。太宗英明勇武,开贞观之治,由此奠定了唐王朝繁盛的根基。定都长安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举,太宗开拓西域,不计通往安西的道路(即“丝绸之路”)有万里之遥。朝廷的昭告越过葱岭(今帕米尔高原)雪山(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山脉),亭、堠直通甘州、凉州,这一切都是从太宗平定高昌开始的。

太宗平定高昌,有很深的民意基础在内。在唐军讨伐之前,高昌已有童谣流传。《新唐书·西戎传》:“先是,其国童谣云:‘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文泰使人捕其初唱者,不能得。”《新唐书·西域传上》的文字略有不同:“先是,其国人谣曰:‘高昌兵,如霜雪;唐家兵,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几何自殄灭。’文泰捕谣所发,不能得也。”《新唐书·西域传上》:“捷书闻,天子大悦,宴群臣,班赐策功,赦高昌所部,披其地皆州县之,号西昌州。”

平定高昌后,太宗在其地置西州都护府,治所在高昌县(今新疆吐鲁番市东四十余里高昌故城)。高昌的平定震撼了西域。《新唐书·西域传上》言:

初,文泰以金厚饷西突厥欲谷设,约有急为表里;使叶护屯可汗浮图城。及君集至,惧不敢发,遂来降。以其地为庭州。焉耆请归高昌所夺五城,留兵以守。君集勒石纪功,凯而旋,俘智盛君臣献观德殿。行饮至礼,酺三日。徙高昌豪桀于中国,智盛拜左武卫将军、金城郡公,弟智湛右武卫中郎将、天山郡公。麴氏传国九世,百三十四年而亡。

平定高昌,打通西域,是唐王朝开国二十余年以来的大事,故行“饮至礼”。古代征伐战胜归来,饮于宗庙,称“饮至”,后多改在皇宫正殿或宫苑中举行,是盛大的奏凯庆功之宴。“酺(pú)”,聚饮,国有喜庆,特赐臣民聚会饮酒。“欲谷设”,亦称乙毗设、乙毗咄陆,西突厥可汗,后亡奔吐火罗国,不知所终。庭州,武则天长安二年( 702) 改置北庭都护府,统辖天山北麓突厥诸羁糜府州,辖境东起今阿尔泰山、巴里坤湖,西达今咸海(一说里海)西突厥诸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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