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诗词艺术研究的新范式

作者: 王兆鹏

20 世纪来的宋词研究包括整个宋代文学研究乃至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一直是重内容分析,轻艺术探讨。我们搜集了1900—2021 年间国内(含我国港澳台地区)宋代文学研究著作目录7840 种,其中专题研究宋代诗词艺术的著作只有22 部。20 世纪80 年代以前几乎没有一部专题研究宋代诗词艺术的专著,90 年代以来,先后出现了李争光《宋词艺术论》(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 年版)、周云龙《倚声艺术新论——填词技巧》(南海出版公司1997年版)、宋绪连和钟振振主编《宋词艺术技巧辞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 年版)、张廷杰《宋词艺术论》(研究出版社2002 年版)、邓乔彬《唐宋词艺术发展史》(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等宏观研究宋词艺术的专著;个体词人词作艺术研究的专著,只有黄瑞枝《王碧山词之艺术研究》(高雄复文图书出版社1991 年版)、张玉奇《辛弃疾词艺探胜》(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1993 年版)、陈昌宁《梦窗词语言艺术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年版)三部。相对于宋代文学研究的繁荣局面而言,宋代诗词艺术的研究显得相当冷清寂寞。我个人也一直觉得,20 世纪以来的古代文学领域,研究作品的思想内容有很成熟的方法和门径,而研究作品的艺术却方法不多,尚未形成普适性的研究范式。

在这种作品艺术研究相对冷清的格局中,陶文鹏先生挺然独秀,致力于唐宋诗词艺术的研究,先后出版了《苏轼诗词艺术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唐宋诗美学与艺术论》(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唐宋词艺术新论》(与赵雪沛合著,南开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和《唐宋诗词艺术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 年版)等。

其实,陶先生有关唐宋诗词艺术研究的成果并不止此。他于1990 年到2016 年间,在《古典文学知识》杂志开设“名句掇英”栏目,连载赏析古典诗词名句艺术奥秘的文章,程千帆先生盛赞其“别具手眼”“极具妙解”。这些专栏文章,已结集为《点睛之笔——陶文鹏说诗》和《点睛之笔——陶文鹏谈词》(凤凰出版社2019 年版)。这两部著作,虽不以艺术研究为名,而实为探究诗词艺术的著作。他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界唯一的一位开设学术专栏长达25 年的学者!他先后出版了6 部诗词艺术研究的专著,20 世纪以来致力于诗词艺术研究的学者少有人能出其右,堪称诗词艺术研究的大家巨擘!

年过八旬的陶先生,宝刀不老,又耗时三年,集中精力研究辛弃疾词的艺术。近日推出凝聚了他半个多世纪诗词艺术研究功力的精品巨献《稼轩词艺术探胜》(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4 年版,以下简称陶著)。较30 年前张玉奇先生出版的《辛弃疾词艺探胜》,陶著别具手眼,别开生面。张著主要考察辛弃疾的人格论、思维论、创作论、意境论、风格论,而陶著着重探讨辛词的艺术创新,包括词体的创新、境界的创新、章法和句法的创新、意象和人物形象的创新等。“创新”是陶著使用频次最高的关键词,全书有68 次提到辛词艺术的创新。可见,陶著创新意识之强烈。

陶著分上中下三篇。上篇五章,分别从体式、造境、结构、修辞和炼句五个层面探讨稼轩词的艺术创新,中篇五章分别考察稼轩词意象的创新性和交融性、对历史英杰形象的塑造、当世英杰形象的塑造、女性形象塑造以及动物意象创造的艺术。下篇六章分别探究稼轩词写水艺术、写山艺术、比兴象征艺术、小令词的气魄与境界、《鹧鸪天》和《贺新郎》词调的特色。如果说,上篇类似于体操、跳水比赛中的规定动作,属于传统的词作艺术研究的路数,那么,中下篇则好比自选动作,是著者根据稼轩词自身的特点量身定制的研究视角,抓住稼轩词的特色进行个案式深细分析。上篇是词作艺术研究都必须关注的视角,中下篇则是观察辛词艺术创新性的独特视角。这大大开拓了词作艺术研究的新视角和新面向,启示我们词作艺术的研究,除了应该研究体式、意境、章法、句法、修辞外,还可以研究人物形象、自然意象(山和水)和动物意象的创造与书写。联类而及,我们可以进一步去探寻个体词人词作的植物意象、器物意象、建筑物意象等。陶著为我们开启了窥探词作艺术的新窗口、新门径。

作家作品研究,最关键的是要研究其创作个性,揭示他与同代作家、前代作家不同的差异性和独特性。时常见到有些作家作品的艺术研究,往往满足于考察作家作品用了什么方法,诸如情景交融、用典丰富、对仗工整、比喻新颖之类。其实,情景交融、用典、对仗、比喻、夸张等是诗词基本的创作方法和修辞手段,仅仅说出这些,还见不出作家作品的创造性和区别于其他作家作品的独特性。我们应该注意区别细分哪些是创作方法的普适性和诗词艺术的共性,哪些是作家作品的创作个性和艺术个性。

陶著为今后的诗词艺术研究树立了典范。他不是观念先行,套用现成的理论框架,找几个例证来分析印证就完事,而是在细读辛词文本的基础上,从中提炼、抽绎、概括出辛词的创作方法和艺术理路。比如,陶著在第一章《稼轩词体的集大成与新开创》里,除了考察辛弃疾“效花间体”“效白乐天体”“效介庵体”“效朱希真体”“效李易安体”和福唐独木桥体、集句体、檃括体、禁体、藏字体、药名体等特殊词体之外,还发现、总结了辛弃疾探索创新的新词体,如仿《楚辞》而作的“招魂体”“天问体”;从汉代扬雄《解嘲》、东方朔《答客难》、班固《答宾戏》和唐代韩愈《毛颖传》等有问有答的俳谐古文中,或从一主一仆两个角色演出的小喜剧——唐代“参军戏”中获得艺术灵感,创造出多首不同人物与事物扮演两个角色相互问答、对话的“戏剧体词”。《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就是人与酒杯演出的小喜剧,生动活泼,滑稽突梯,饶有奇趣、谐趣、理趣,使人好像观看了一幕动漫喜剧;《沁园春》(杯汝知乎)则写开戒饮酒,成为珠联璧合、相互映照的姊妹篇。稼轩还借鉴吸收唐代传奇与宋代话本的写作技巧,创造了叙写故事、刻画人物形象的“小说体词”,《兰陵王》(恨之极)就是讲述大力士张难敌与人搏斗,偶败后忿恨赴河而死,变化为石牛的奇异故事,犹如一篇传奇小说,是词史上别开生面、活色生香的新奇体式,能使历代读者心弦震撼、热血沸腾。词的篇幅长达136 字。长词题,又在题中讲故事,词史上亦罕见;《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则是讲述李广的故事,其中也寄寓了词人的满腔悲愤。

词的章法结构是词作意境、魅力、张力的有机构成方式。研究词的章法结构,可以领悟词人匠心之独运、词作布局之巧妙。稼轩词的章法结构,时贤也多有关注,张玉奇《辛弃疾词艺探胜》曾设专章,分别从命题立意先行,以起、中、结为要务,以浩气为血脉,以文、气、论入词四个方面讨论辛词纵横开阖的章法。陶著也从起、结与过片三个关键部位详细分析了辛词的突破性和创新性,指出辛弃疾对词的章法的更大胆的创新,乃是他在许多作品中有意突破双调词按上下片分段的常规,使词意前后紧接,一气贯通,借此表现其难以抑遏的感情激流。如小令《鹧鸪天·石门道中》(山上飞泉万斛珠)就打破了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惯例,前七句写景,景中寓情;后二句抒情,情随景生;长调《贺新郎》(绿树听鹈)和《沁园春》(杯汝来前)二词,都不在分片处分层,而是在结拍处陡转,都体现了对双调词传统章法结构的大胆突破和有意创新。

陶著还独具慧眼地发现并揭示出稼轩词创造的特殊章法,诸如运用逆转反跌手法在结尾翻出新意的章法;通篇或大半篇运用比喻来精心结构,以联想营造出一连串新奇喻象,使之形成平列反向鲜明对照的章法;先问后答的“问答体”和富于戏剧性的“对话体”以及“典故串连体”“比喻对照体”等章法结构。发前人之所未发,让读者更具体深细地领略辛词艺术的精妙绝伦。

词人的艺术创新,从来不是零基础的创新,而是在充分借鉴、广泛汲取前人艺术经验基础上的创新。中国上古的先贤,早就懂得创新变化不是凭空创造,而是从传统中求发展变化、推陈出新的道理。《周易·系辞上》就说:“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融化吸收叫作变,推广实行叫作通。融旧才能变化,变化才能持久。在原有的基础上发展变化,才能使事物保持连续性,而不会出现断层或断裂。萧统《文选序》就说:“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中国自古以来的作家,都是世代相承,后出转新,在融合中求变化,在继承中求创新。故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说:“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文心雕龙·通变篇》也说:“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战国的《楚辞》、汉代的大赋、魏朝的文章、晋代的诗歌,莫不是在继承前代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发展变化而形成各自的时代特色。

因此,探讨词人的艺术创新,还需要探讨其艺术渊源,即传承了何人的家法,融化了哪家的技巧。这方面,陶著又给我们确立了典范。他考察分析稼轩词艺术创新的同时,很注意揭示其师法渊源。比如第一章指出,辛弃疾的农村田园词,是从东坡描写徐州农村生活的《浣溪沙》组词发展、深化的。稼轩喜欢写山,尤其擅长用奔马来描状山的飞动态势:“青山欲共高人语,连翩万马来无数”(《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和“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是从东坡“太行西来万马屯,势与岱岳争雄尊”(《雪浪石》)和“众峰来自天目山,势如骏马奔平川。中途勒破千里足,金鞭玉镫相回旋”(《游径山》)的诗句脱胎而出。

如果说,苏、辛这类传承,一般词学研究者还能体会得到,那么,说稼轩的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在面对雄伟的千古江山,缅怀“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历史英雄,借古事影射现实,抒发北伐抗金壮志等方面是从苏轼的经典之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模仿、学习并获得有益启迪,就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得到的。又说,辛词善于刻画历史英雄人物,《夜读〈李广传〉》以司马迁所写李广传为样板塑造悲剧英雄李广的形象,参照了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描绘周瑜的艺术手段,其笔下的李广比东坡的周瑜情节更丰富,细节更生动,形象更饱满,寓慨更深长。

辛词学苏词,或许我们大体能得其仿佛,但辛词学苏诗苏画,就不是一般词学研究者所能洞察。陶先生熟悉苏轼的诗词书画艺术,所以,他别具只眼地发现,稼轩词写水,是学习借鉴了苏轼关于画水的创作理论与诗词作品。苏轼在《书蒲永升画后》中主张,画水要画出“活水”,而不画“死水”。他赞扬唐代画家孙位“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又评赏宋代画家孙知微画水,能画出“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苏轼有不少绘水的佳作,对辛弃疾写水词有明显的启发。例如,苏轼《催试官考较戏作》诗有写钱塘潮的佳句:“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红旗青盖互明灭,黑沙白浪相吞屠。”其意象的创造,对于稼轩《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词的影响一目了然。苏轼淋漓酣畅地运用博喻描绘徐州激流的《百步洪》诗,辛稼轩也运用博喻多角度地展现出钱塘潮惊心动魄的景象、声威与气势。了解了稼轩词的渊源多出自东坡,我们就可以进而明白,苏辛并称,不仅仅是二人词风相似、词史地位相当,还因为辛词是苏词的传承者和弘扬者。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一曾说:“子瞻天才夐绝一世,稼轩嗣响,号曰苏、辛。”有了陶著的深细分析,我们就可以更全面、深刻、具体地理解稼轩是如何“嗣响”东坡了。

集大成的辛词,何止学苏一家而已。陶著指出,稼轩词思想艺术渊源广博深厚,学习、继承了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柳永、欧阳修、苏轼、李清照等名家的诗词。如说稼轩《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前九句一气奔泻,豪壮激越,酣畅淋漓,末一句陡然下跌,发出一声沉痛慨叹,即戛然而止,把词人壮志难酬的悲愤表达得扣人心弦,是从李白《越中览古》诗“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而来,就出人意料,乍读不知所云,及至引沈德潜所评“三句说盛,一句说衰,其格独创”为证,方让人豁然领悟。又说稼轩词还学习了黄庭坚《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其五)的结构方法:“司马丞相昔登庸,诏用元老超群公。杨绾当朝天下喜,断碑零落卧秋风。”前三句说喜,后一句说悲。辛弃疾将前人诗中结尾一句逆转反跌之法用于词中,写出了这首杰作。这样跨越诗词界限,从唐宋诗中探寻章法渊源,需要非同寻常的学识。钱锺书先生在《容安馆札记》中说欧阳修《采桑子》词“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殆本唐人陆龟蒙《病中秋怀寄袭美》的“双燕归来始下帘”;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与李长吉《石城晓》之“帐前轻絮鹅毛起,欲说春心无所似”,有貌异心同之妙。a 这种不似实似的发现已让人惊诧其博学与卓识,而陶先生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到相似之处却找到其深层里章法相同的关联,实在是高明高妙!其难度又超过不似实似的发现与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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