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桃花谷底杏,两花窈窕遥相映

作者: 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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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斋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 年版)是钟锦博士继整理校订陈廷焯《词则》(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 年版)之后又一新作,是对陈廷焯词学的著述传承和对其展开词学研究的又一贡献。

数百年来,弃医从文者,夥矣;由词人而兼为医者,夥矣。因治病救人感染而殁,却以词学雄于后世者,晚清陈廷焯一人而已。在其短暂一生之中,白雨斋皓首穷籍,撰述两部词学著作,皆为经典,名列近代词林。其《白雨斋词话》,媲美王国维《人间词话》,可当词学理论家之称;其选词之四集,以大雅、放歌、闲情、别调,统揽词苑,谓之“词则”,洵非自傲。今人有幸,《白雨斋词话》《词则》汇为一书,名曰《白雨斋词选》。一编在手,词之精华我有;批阅一番,词之典范跃然。陈廷焯推重唐五代词,于唐词重其平淡直率。他评皇甫松《竹枝词》时说:“诸词纯用比兴体,意味最深。”既然有比兴意味,说是对钟锦校订陈氏两部词集的写照并不为过,用作本文标题也恰如其分。

陈廷焯有英雄气,有济世心,有低调劲,其人虽殁,其书永存。读其书,知其人,此读书之一乐。又有可敬者,陈氏家族后裔,有陈昌、陈光远两先生,秉承先辈行事之风,于2014 年将家族世守珍贵手稿捐赠给南京图书馆。在此之前,屈兴国于1983 年出版《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时提及:“顷偶从陈氏后人张萃英、陈光裕、陈昌、陈光远先生处得手稿足本,大喜过望,爰为迻录,公之于世。”2009 年6 月,举办国家珍贵古籍特展时,我曾得一睹前辈风范,然彼时之我,初入古籍保护之业,懵懵懂懂,毫无知识储备,仅知两位收藏古籍之珍贵,甚至未想过他们带来参展的展品即《白雨斋词话》手稿,亦未曾获睹屈兴国先生校注,后由钟锦《词则》整理前言方知始末,不由慨叹,惜哉。

长短句之作,自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以降,兴盛于五代,《花间》一集,千古传诵。至宋元艺苑,词人辈出。明清两朝,代有佳作。自墨客文人至贩夫走卒,自庙堂官达至江湖落寞之子,凡有井水之处皆可歌,凡有文集者莫不备。故词之为乐亦为学,词人、词作、词话、词律、词史、词集构成词学的主要研究领域。词集之中,选词之书历来为词学批评家与理论家所重。他们广罗传本,编排选本,自我证成某一理论。佳词之选,粹编之作,势在必然。萃集精华之选词,一如《周易·萃卦》所云:“观其所聚,而天地之情可见矣。”

选词亦如选文,是选政一端。或秉范例之义,或操旨意之心,既有为爱好者作者,亦有为学术者作者。前者为公众熟知,后者为学人所重。曾几何时,《花草粹编》《草堂诗余》版本繁多,翻刻覆刻,改编精选,应有尽有,几遍天下;时至今日,《宋词三百首》竖排横排,简体繁体,三复校笺有之,插图精装者有之。它们皆广为流传,倚声填词者人手一册,通俗流行词选名作即此类。《词选》《词综》《词则》《唐宋名家词选》等则为进阶读本,为选政之高级版本。

至于操选政者,沐勋龙先生曾云,其“各出手眼,专注于意格与结构”。又谓:“诗词之有选本,务须从全部作品抉择其最高足以代表其人者,未宜以私意妄为轩轾其间。”如此,“撷取精英,进而推求其所以异趣之故,则于欣赏与创作皆当受用无穷矣”。(《唐宋名家词选·初版自序》)《白雨斋词话》亦有说辞:朱彝尊的选词著作齐备而不精当,张惠言的词选之书虽精当但不齐备,但“与其不精也,宁失不备”,所以三复续补的朱彝尊《词综》远不如张惠言仅选一百一十六首词的《词选》,因为精选一定有它独特的标准:“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于竹垞十倍者,古今选本,一词为最。”(《白雨斋词话》卷一)在陈廷焯看来,尽善尽美的选本,难得一见。既然称之为选,就要精择,要以词的审美为准绳,要以人的性情为感通,《全唐诗》四万八千首,谓之为精者,可有三千。同样的宋词之选,“精绝者约略不过五百余首,足备揣摩”(《白雨斋词话》卷十)。选词是用来欣赏的,欣赏首先是一种美学的价值认定,若胸中毫无识见,则所选必然“泾渭不分,雅正并奏”。

以性情为词之根本,以沉郁为词之象征,以雅正为词之精神,这是陈廷焯所认定的词的价值所在,并以此甄陶历代词作,选定“《词则》四集二十四卷,计词二千三百六十首,七易稿而后成”(《白雨斋词话》卷七)。该书选词之富、评词之佳,足为词学总结之作,谓之词选集大成者亦非溢美。舍之施先生曾云:“陈氏于所选词,几乎每词皆有眉评,议论均有卓见,不拾人牙慧。其评论宗旨,亦重在于扶雅放郑。”“陈氏此书,自序于光绪十六年五月。后二年,即下世。此稿沉湮百年,不得光宣诸词老见而讨论之。惜哉。”(《历代词选集叙录》)诸词老未尝讨论之惜与不惜,且不必论;今人能以当下通行的书籍样式来阅读、欣赏、理解陈氏精选词集,则为吾人之幸矣。

陈廷焯谓,词须“关乎性情,通乎造化”,岂止词为然哉?任何一部精心淬炼而成的书,都饱含作者的心力和精力,都是人与世界的往来。无可否认的是,书之成与否,不会或者说不仅仅因其性情,而是因势因人以行。得其人,书可名世;得其势,书可传;据其书,人可无憾。无其人,即无其书。书籍世界,一如人间世,充满偶然、意外、惊奇和传奇。

书成与否,传与否,非一己所企望者,或乃命运使之然。今人皆知《四库全书》,乾隆年间所编书何止《四库全书》?乾隆初年,三礼馆诸臣,讨论详究,既有《三礼义疏》之御制刻印,亦有方苞、李绂诸名家闻于儒林。与修者之一,吾湘鄂之大儒王文清(号九溪,1688—1779),乃有清湖湘“四王”(王夫之、王闿运、王先谦)之一,陈宏谋曾于九溪故居题“经学之乡”,以为表彰。王氏著述极为宏富,可知者有五十余种,几近千卷,绝大部分手稿存藏于宁乡铜瓦桥老家,于清同治年间焚毁殆尽。至民国时,其后裔刊印数种,仅存三十余卷而已。王氏精于礼学,所作《三礼图》三种(含《周官图》《仪礼图》《礼记图》)仍存稿本于国家图书馆,与其他礼学诸书一样,无人问津。礼制学问,繁富无比,曾为正学,时过境迁,今非昔比,识者寥寥,真可谓“当世知之者鲜,好之者尤鲜矣”,故其学不彰,其人其书仅存一名而已。

词学则完全不同,近代以来,小词成为大词,倚声全盘摆脱了旧腔调、老束缚,全面走向人民的生活世界,成为表达情感的工具和表现文艺的手段。非但有众多词人竞作新声,有专业之士疏证、品鉴、评陟、校理、汇编,有专业刊物长期发表论著,有国内外众多学人制作新论,有众多读者喜好新旧之词,词之道非仅限于词矣。词学之明,无过于当代;词界之盛,亦以当代蔚为壮观。当此之时,方有白雨斋词学著作的三复校订和反复刊行书籍景观。

评论词人首在见其著述。进入印本时代以后,个人著作从稿本到抄本,再成刻本,又有誊写本、油印本、复制本、整理本、校注本、重订本、选编本等,层出不穷,无论何种版本,皆须便于获取,方为读者所知,否则秘藏秘传,终究为私有之物罢了。阅读书籍,由内容而价值,由价值而影响,方为学界所知。出版之重要,无论怎么强调都不为过。陈廷焯生前未有任何著作刊行,故不名于时;世所知者,赖《白雨斋词话》。此书初刻于光绪二十年(1894),附有陈氏诗词若干首。然此本并不易得,至民国初年,瞿安吴梅任教北京大学,油印《白雨斋词话》为讲义,方为青年后学重其书。然吴氏《词学通论》论清词中兴气象,标举词家二十七人,自曹溶(号倦圃)、王士禛(王士祯,号渔洋山人)以下至王鹏运(号半塘)、郑文焯(字叔问),可谓俊杰之选。卷末喟叹:“人琴俱杳,能无慨然。”词之为文,故当发思古之幽情,亦当为古今之慨叹。可是,吴梅书中却未将陈廷焯列入,以成二十八宿,不免令人遗憾。测度其缘由,未能得见《白雨斋词话》稿本或是一端。据《白雨斋词选》卷末所附《陈廷焯自作词》,陈氏《蝶恋花》“日日伤春如病酒”“迢递声催花外漏”、《更漏子》“飏轻烟收急雨”、《菩萨蛮》“翡帱翠幄深深处”、《浪淘沙》“残日照平沙”、《水调歌头》“春事已如许”等,超过二十首自作词为刻本《白雨斋词话》所未收。

重视白雨斋词评及其理论贡献,瞿安有倡始之功。吴梅的词学理论建构,在很大程度上受陈廷焯的影响,故《词学通论》开篇即提出“词之为学,意内言外”“不仅在词藻之雅俗而已。宋词中尽有俚鄙者,亟宜力避”“用字发意,要归蕴藉”等,无不与白雨斋所持词学观念相吻合。其后,唐圭璋谓,陈廷焯“崇风格、尚比兴、重寄托,提出‘沉郁’两字为词旨,影响词学颇巨”(《词则·后记》)。程千帆说:“余谓近代倚声之业,盛极一时,作手辈出,固无论矣;而评论家言,若丹徒陈氏之沈郁说,临桂况氏之重拙大说,海宁王氏之境界说,亦皆卓尔树义,度越前修。”(《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序》)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况周颐《蕙风词话》和王国维《人间词话》也就成为词学理论的不朽名著,钟锦称之为“近代三大词话”(《词则·前言》)。陈廷焯在近代词学理论上的创造被学者所推重,词学爱好者知晓白雨斋其人其书也就成为可能,他们拥陈且推陈出新。

于一众白雨斋拥趸中,钟教授锦较为特殊。钟兄自少年时代即热衷雅词,尤以哲理深邃为乐。叶嘉莹先生说:“钟锦好读书,这可以说是他的天性,而且博学、强识、深思,不但读书读得认真,且确有他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更有一点难得之处,就是他的古典文学的根柢,乃是他在少年时代毫无任何功利之追求时,纯任兴趣所天然养成的。”(《词学抉微序》)钟锦以《词学抉微》一篇,声震词林,洵为佳构杰作。

《词学抉微》中论及陈廷焯时指出,他强调浑厚沉郁其实就是一种道德法则,不是情味高低的价值判断,而是道德与非道德的价值追求,因此是对“士”的形象的表达,即“人只能靠这种高级欲求能力才能成就人之为人的价值;认识及此,才具‘士’之品格”。将包括词在内的文化的文学的鉴赏与人格能力相匹配,才能有人格的完全挺立,并以此贞定持守。否则,词家要么用率直来虚饰,要么以高洁来自视,以至于“小词”“诗余”成为一种自爱自赏的精致。如此,词的人民性和士人性被娱乐性和现实性取代,词的美学意义成了一种欲求的花样,娱乐的工具化、工具娱乐化,谀词或者娱词成为词的常见样式,词也就真正被异化了。因此,钟锦不仅赞同、欣赏陈廷焯的词学理论,还希望从他选编的词之精华中看到士人的格调,或许早在博论撰写时,就为后来整理陈氏著作埋下了伏笔。

钟锦博士自任教沪上名校以来,教学之余,孜孜于艺文典册,董理古籍,校订《迦陵词合校》《词则》等词集。完成《词则》繁体直排本后,他尚不满足,又耗时费力,将《白雨斋词话》《词则》汇于一遍,重以简体横排本印制。此书册分为五,开本适中,卷帙合理,便于展读批阅,上不负陈廷焯之苦心,下有益于普通读者,实乃白雨斋功臣、普通读者之福星。

何以要在繁体本之外再做一本新书?这是校订者的兴致使然,也是时代的读者所需使然。诗词的国度,需要各种诗词的读本。当简体版本越来越成为大众所需之时,词籍整理就不能单以旧籍整理的方法作为唯一的准绳,即所谓的原貌之坚持、原样之复制、原典之仿佛,三原之书,于传本而言,自是不待言,比如若没有影印本《词则》,就没有如今规模的白雨斋读者群体。但作为新时代的学者,必须为新时代的读者服务,故而创造性的编辑旧籍,在保持原作者编纂意图的情况下,尽可能完成一种新的读本,这是书籍丰裕时刻(affluentmoment)的一种形态。历史地看,丰裕时刻的书籍世界为我们的知识系统的建构,乃至历史世界的建构提供了文明的基石。明代自正德嘉靖以至万历,雕版印刷技艺在字体改进的基础上有了新的进展,纸墨等供应有了保障,士人群体不断扩大,书籍丰裕时刻成为可能,故而嘉靖万历刻旧籍,多以新的样貌出现,版刻时代的嘉靖本和万历本,成为晚明至晚清数百年间的普通读者所接受的典籍形式。这样也就有了所谓的明代刻书之例。其实这种刻书之法颇具传承和创造二重性,既回望过去,也面向现实。回望,是因为它是对旧籍的整理,是对前贤作者的致敬;面向,是因为它融入了校订者所处的时代之思。前者是传承,后者是创造。陈廷焯说,与古为敌者是真知古者,知古者才能变古。与古为化者,方能挺立于诗词境域。书籍也是如此。

如今,又一次的书籍丰裕时刻已然来临,编校出一部又一部新的旧籍读本成为可能。这种可能,既为大众提供了更为便利的阅读之书,也为作者的学术精神传承提供了更为时代性的依凭。当我们以回归自我的方式阅读时,可以沉醉于陈廷焯用历代词学精华所编织的雅词世界,可以放飞想象,与之对话,和评论者,和原作者,这其实也是词的精神,即陈廷焯所一再表彰的,“用意造句,仙思鬼境,两穷其妙”(《白雨斋词话》卷二),即想象力丰富,方能超妙入神;文字要“都归忠厚,是词中最上乘”(同上),即要归于风雅,得心之宁静。陈廷焯说:“息心静气,沈吟数过,其味乃出。”(同上)换句话说:写词是一种自我的治疗,整理词学旧籍是一种自我的净化,读词则两者兼而有之。

钟博士以为我有词学之好,或可引以为同道,每有著述出版,皆喂投之。然,粗鄙如我,尚不能品词学杰作。虽曾重金购得影印本《彊村丛书》,亦陆续购得词学典籍贮满两三书箱,亦曾涂抹百余阕,终归是叶公好龙,不得窥探当代词学之堂皇殿宇,何能品评他整理校订的高厚典册。但关于陈廷焯,似乎也能从书籍史说上几句。

在我看来,陈廷焯的选词工作,不是为了炫耀词学之深,亦非为了创建理论,而是在选词的过程中迫切需要一种衡断的准则。这种准则,陈氏或谓之性情,或谓之沉郁,或谓之雅正,或谓之真气,是为了与当时一帮操选政者相颉颃,他所追求的是:意境厚、韵味深、才气旺、格调高和本原正词作,如此“规模自远”矣。然自吴梅以来,将其归之于词论“沉郁之说”,弱化了其词家的批评精神和词的美学价值。

其实,置身于碎片信息时代,学人对词之或沉或郁,了无意趣,因为浮与薄才是津津乐道者和喜闻乐见者,特别是如今这个短视频的即时通讯时代,沉意味着消磨,郁意味着隔膜,已经远离了陈廷焯当年提沉郁时的沉之为厚重、郁之为芬芳,更别说什么雅正之类的古典气息和道德美感。陈廷焯评欧阳修《浪淘沙》“把酒祝东风”一词时说:“想到明年,真乃匪夷所思,非有心人如何道得?”自来的有心人,即是性情感通于古今者,人远天涯近,陈廷焯对欧阳修如此,钟锦对陈廷焯亦如此。或许正是为了与现实主义的词学角力,钟锦一再用心于陈廷焯,一如陈氏当年用力于唐五代词。匆匆阅过,略述随感,不知钟兄以为然否?未知读者以为然否?

作 者: 向辉,博士,中国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著有《敬道心筌:王阳明的教化哲学》《王阳明的书籍世界》《采采荣木:中国古典书目与现代版本之学》《衡门之下:古籍善本与书籍世界的研究》等,整理《古籍版本十讲》《毛诗原解》《周易正解》等。

编 辑:得一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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