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记忆或修辞

作者: 李庆西

孙子兵法

我最早阅读的先秦典籍是《孙子兵法》,是出于很偶然的机缘。那年读小学四年级,迷于三国小人书,成天叨叨兵法与计谋。有一天父母亲单位组织职工去绍兴参观鲁迅纪念馆,他们在那儿给我买了一些图书和碑帖,其中就有《十一家注孙子》和郭化若今译新编《孙子兵法》,记得还有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刘叶秋所著《魏晋南北朝小说》等。这样的事情不常有,他们也不问这些书是否适合儿童阅读,大抵一时随性所致。

借助注释和今译,《孙子兵法》字面意思倒也看懂了,但这书没有想象的那么神奇、那么好玩。原以为讲兵法应该是故事书,至少有许多生动的战例,没想到都是干巴巴的理则。尤其读到“谋攻”一篇,孙子讲“用兵之法”,怎么看都是笨人办法。书里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以多打少,倚强凌弱,小屁孩打群架的道理。我们崇尚的兵法是诸葛亮火烧博望坡、孙膑减灶诱敌之类,电影里八路军打鬼子都是以少胜多,以巧胜拙。从《红旗飘飘》到《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我们见过太多以巧智制敌的战例,以为“兵法”就是四两拨千斤的锦囊妙计。

不过,老A知道我在研究《孙子兵法》,对我特佩服,他不知从哪儿听说还有一部“老子兵法”,又来忽悠我。孙子跟老子终究差着几辈,姜是老的辣,你还得往上捋。于是我到处跟人打听《老子兵法》。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老子不玩兵法,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也”,又道“兵者,非君子之器也”。老子玩解构,看得透。

假书

有网站和自媒体报道,杭州某书店用假书做装饰,被读者和网友吐槽。记者跟着起哄,说是“嘲弄与背叛”公众情感。我就不明白,装饰店堂又不是卖假书,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这跟手机店柜台展示机模(也就是假手机)有什么两样?

说到假书,我倒想起一桩往事——大约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也就是中外经典名著开始大热那几年,许多公司老板收罗精装本图书,用来装饰办公室书柜。C君便想到做假书来迎合这种装饰性需求。C君,青年才俊,当时已是我任职那家出版社副总编,很注意研究图书市场信息,他认为从老板们的消费需求来看,可以定义图书的另一种功能,就是文化装置。由此推论,出版社不一定非得作为内容提供商,也可以组织生产某种与图书相关的工艺品。这大概是出版人最早萌生的文创思路。面对市场大潮,C君脑洞大开。他办公室总是备着几瓶口子窖(他说口子窖亚赛茅台),喜欢关起门来跟我喝两口,醺醺然大谈他的各种超前理念。

我担心假书这块市场做不大,即使老板们都好这一口,毕竟也小众。但C君说,你想想中国有多大,把小众都掐到自己手里,这市场就不小了。他说工艺书(他不说假书)成本低,不做内容只做书壳,省去编审、校对、印刷等诸多环节,也没有版权麻烦,关键是规模效应,你一下推出几百个乃至上千个品种,别人就没有伸手的余地了。听上去他考虑很周全,我说你赶快去班子里商议,别跟我在这儿瞎耽误工夫。他让我帮他拉一个书目,从先秦诸子到不列颠百科,从二十四史到剑桥诸史,从《三国》《水浒》到诺贝尔获奖小说……他说你掂量有身份的人喜欢什么都划拉进来。这事情我这里说过拉倒,后来真就没有下文了。后来听另一位社内领导说,做假书究竟有没有市场谁也掐不准,再说他一次就要推出几百种,装帧设计哪里跟得上!确实,那时社里正常出版项目也往往卡在封面设计环节。

再后来,C君跳槽去了别处。听说他在山东淄博做教辅书,不几年赚得盆满钵满。

闲把诗僝愁

寻章摘句是许多文青的癖好,王国维《人间词话》亦尽作摘录,以诗词片言,论气格高下,或谓某句“人不能过也”。摘什么不摘什么,是学问,是才情。

辛词云:“可惜春残风雨又,收拾情怀,闲把诗僝僽。”稼轩不拘婉约豪放,肝胆激烈,气雄一世,既得漆园遗意,又不乏昵狎温柔。好处都让他占了。人世风雨常有,可惜情怀不再,僝僽不过来,反若山谷道人所谓“天气把人僝僽”,真叫“生受”。

少时与老B读诗词,各自寻摘妙句,品评妙处何在。太白“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辈子学不来。白居易《长恨歌》,老B最喜“梨园弟子白发新”一句,称“新”字触目有恨,白发徒生,黯然神伤。

五十余年如一梦,把平生涕泪都飘尽,鬓丝今已如雪。

早岁北大荒务农,锄地割麦,号称屯垦戍边,不觉代入边塞诗意境。每日炕头辗转反侧,梦里都见大漠孤烟。各连军训操练,黑咕隆咚喊集合,一屋人忽忽出门泚尿,直是“半夜军行戈相拨”。

唐人小说,异常女子与世间女子

唐宋以前,文人摹写女性形象,集中于少数几种身份:后妃、妓女、女神(鬼)、女侠,都是特殊行当。古时男权社会未予妇人正常地位,白居易作《长恨歌》《琵琶行》,写后妃写乐妓,女界大抵只此两端。除此,便是凭想象造物,从神话志怪的王母娘娘到唐人小说之女妖女侠,皆异于世俗女子。

不过,唐传奇塑造女性甚多,上述四种自是皆备,而元稹<莺莺传》之莺莺和红娘、薛调《无双传》之无双、皇甫枚《飞烟传》之步飞烟,则以常人形象叙情爱之事,已趋向世俗人生。之后,受宋元说话和杂剧影响,《水浒传》出现阎婆惜、潘金莲、王婆、潘巧云这类市井妇人,女性形象已稍显多样化。继而《金瓶梅》《红楼梦》写富户和官宦人家的女眷和丫鬟女佣,后者又有刘姥姥这样的农村妇女。

显然,唐传奇是一个重要转折。不止莺莺、红娘之类传递人间常情,更有女侠叙事楔人世间,或多或少融合世俗社会。如谢小娥、红拂、红线、聂隐娘等,是以异常女子转向世间女子的“中间物”,不能纯以侠客故事视之。其实,所谓女子仗剑为侠,古时罕有实例,文人骚客往往将义烈女子想象为侠士,是以提升女性人格之手段。不仅传奇文,而且笔记小说如李肇《唐国史补》卷中有述“妾报父冤事”,是谓:

贞元中,长安客有买妾者。居之数年,忽而不知所之。一夜,提人头而至,告其夫曰:“我有父冤,故至于此。今报矣,请归。泣涕而诀,出门如风。俄顷,却至,断其所生二子喉而去。”

这是将女子孝行演绎成侠士之风,亦如谢小娥一类,但长安妾用意之深、手段之绝,令人悚然。唐人传述女侠多出身低微,因身怀绝技或别有抱负,由丫鬟侍婢变身为江湖豪杰,人格地位陡然提升。但关键是以异行异志标立于世,不一定非要弄成游侠刺客去游走江湖。如皇甫枚《却要》一篇,那女奴实与武侠无关,却是聪明果敢,竟使府中诸好色公子对她“怀惭而不敢失敬”。

古典今义

讲《诗经》的,过去大讲后妃之德,现在让你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讲屈原的,过去重点是“吾将上下而求索”,现在是爱国、忠君、过端午、吃粽子。

讲陶渊明的,过去强调“不为五斗米折腰”,现在是“欲辨已忘言”。

讲杜甫的,过去张口就是“吏呼一何怒”“朱门酒肉臭”,现在讲“一饭不忘君”,念念不忘“致君尧舜上”,满满的家国大义。

讲李清照的,过去讲家国大义奇女子,“空梦长安…死亦为鬼雄”,现在讨论寡妇再嫁,风鬟霜鬓,“凄凄惨惨戚戚”。

讲《红楼梦》的,索隐派永远不倒。自鲁迅有“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之说,文本解读始入门径。但现在知识派快速崛起,现在要你记住的是一大堆知识考点:宝玉从娘胎里带来一股热毒,需用茯苓霜还是冷香丸才能医治?《葬花吟》“一朝春尽红颜老”的下旬是什么?贾赦要讨谁做小妾不成而恼羞成怒?贾琏在外包“二奶”,包了尤二姐还是鲍二家的?……

烈日下,胡思乱想

小时候对“后羿射日”的神话颇为着迷,却又怪他出手太狠,若是多留一个太阳,冬天不至于让人穿着厚棉袄还冻得瑟瑟发抖。大概上古时期气候相当炎热,要不怎么会有十个太阳的想象?

《禹贡》所列九州,基本上都在北方(唯荆、扬二州延至江南),华夏先民何以麜集黄河流域,那时北方肯定不冷。如《尔雅·释地》:“河南日豫州。”郭注引李巡日:“河南其气著密,厥性安舒,故日豫。豫,舒也。”气候安适就是不冷不热。但另说豫州得名于大象(豫,《说文》释为“象之大者”),莫非中原一带曾是野象出没的亚热带气候,没准还是热带?有一个佐证:出土的商周青铜器不但有象尊,还有犀牛尊。商周时期中心地带就是河南、陕西等地,那时候人们不可能跑到南亚和非洲撒哈拉以南地区去看大象和犀牛。还有,载有甲骨文的龟甲自殷墟大量出土,似亦证明中原之地原是盛产陆龟的湿热丛林沼泽。当然,龟甲也可能来自荆州水泽地区(《禹贡》有谓“九江纳锡大龟”),可是殷人大量使用的书写工具不会都依赖外地输入,有大象和犀牛的地方也具备大型龟类生存的条件。

北方气候何时变冷?可能是一个缓慢递减的过程。不过,最晚至三国时期,中原地区大象已经绝迹,《魏志·邓哀王冲传》记述曹冲称象一事,说是孙权进贡之物(当时孙吴地盘远至今越南中部)。陈寅恪质疑其事,认为是取自佛典故事,改头换面与孙权贡献混成一谈。但他也肯定地指出:“象为南方之兽,非曹氏境内所能有。”(《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见《寒柳堂集》)早年读过竺可桢关于物候变迁的文章,其中就说到华北地区的变冷,可惜他列出的那些数据都没记住。

物候变迁是一个远远没有结束的话题。现在科学家、政治家们都在关注全球气候变暖,当太阳照在脑门上的时候,我也开始胡思乱想……没准什么时候大象、犀牛又会重返中原大地,没准杭州的冬天也像夏威夷一样暖和。可太热了咋办?“夸父逐日…后羿射日”的想象也许真的会变成现实行动,又想到电影《雪国列车》,人类试图用代号为CW-7D的冷冻剂扭转温室效应,结果造成气温骤降的灾难……

小说与党争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述及唐人作小说风气,所谓“文人往往有作,投谒时或用之为行卷”云云,乃出自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于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这里提到的牛僧孺《幽怪录》(即《玄怪录》)和裴铡《传奇》,都是唐传奇的重要作品。真有些难以想象,当时举子竟将小说做成行卷投献京中大佬。科举考试从来不考小说(唐代以诗取士),为什么要拿传奇文来炫示才华?难道不怕被主试官视为轻佻浮薄,满脑子怪力乱神?

牛僧孺作小说,有闻于世,后来果然惹了麻烦,成为牛李党争的一个小插曲。鲁迅的小说史略讲到唐之传奇集,举述僧孺被诬之事,即所谓李德裕门客韦瓘托名牛氏撰《周秦行纪》,让人做了靶子。故事中牛氏以真名出场,叙其落第归家途中,投宿汉文帝母薄太后庙,与一班汉唐妃嫔鼓琴燕饮,各赋诗言志云云。李德裕借此作《周秦行纪论》攻讦牛氏,乃谓:“好奇怪其身,险易其行……以身与帝王后妃冥遇,欲证其身非人臣相也,将有意于狂颠。”鲁迅称“自来假小说以排陷入,此为最怪”。

不过,这篇传奇文是否为韦璀伪作,颇有争议。《周秦行纪》今本俱出《太平广记》卷四八九,署牛僧孺撰。至于韦璀伪撰之说,概由张洎《贾氏谈录》而起。是谓:“世传《周秦行纪》非僧孺所作,是德裕门人韦所撰。”又,《郡斋读书志》袁本后志卷二:“贾黄中以为韦璀所撰。璀,李德裕门人,以此诬僧孺。”此即抄自前书。鲁迅所见不外乎二者。

但看岑仲勉《隋唐史》,其论李德裕无党,考辨韦璀在牛党得势时并未受到打压,而韦氏行辈则在李德裕之前,不可能是李氏门人云云。如此而论,韦璀之说是一个不可靠的孤证。对于李德裕作《周秦行纪论》,岑先生亦有驳议,俱见其书唐史第四十五节注释。

第一人称

新文学之前,中国小说鲜有第一人称叙事。在我经眼范围内,只能举出寥寥几种,唐人张鷟(文成)《游仙窟》、牛僧孺《周秦行纪》大概是最早的,晚近则有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自愧见识不广,感觉第一人称叙事终归不多,不像欧美小说,故事内或故事外总有一个“我”在场,如《十日谈》《堂吉诃德》《天路历程》《鲁滨孙漂流记》《少年维特之烦恼》《茶花女》《白鲸》等。这方面,可以胪列更多的是外国的例子。产生于公元3世纪前的拉丁语小说《金驴记》(又译《变形记》)就是第一人称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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