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需要精神上的热切响应

作者: 周明全 张玲玲

周明全,复旦大学中文系2022级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大家》杂志主编。著有《隐藏的锋芒》《“80后”批评家的枪和玫瑰》《“70后”批评家的声音》等;与陈思和共同主编《“80后”批评家文丛》《“70后”批评家文丛》,主编《当代著名学者研究资料丛书》等。曾获第十四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文学报·新批评》2015年度优秀评论新人奖特别奖、2020年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批评家等。

越来越明白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

张玲玲(以下简称张):你出道和大多数当下年轻的批评家的出道有些不一样。几乎所有当下活跃的批评家都是硕士、博士毕业后,经历多年的学院教育而后走上批评之路的。而你是先从事批评,之后才开始读硕士、博士。是你觉得做批评还是需要经过学院的理论训练的一种自觉选择吧?你认为从事一段文学批评再开始进入学院深入地学习文学理论,对你自身的成长有哪些帮助?

周明全(以下简称周):《长江文艺评论》2016年第2期“轻骑士”栏目做我的评论小辑时,我写了一篇自述性的文章《我是批评界的“野狐禅”》。之所以自喻为“野狐禅”,一是当时的我还没有去高校接受系统的学术训练,这在重师承、重学术谱系的学术界,的确显得野。二是我身处边地,且供职于和学术研究无半点瓜葛的出版系统,主要工作是做出版,虽偶尔写评论文章,也属野路子。三是我自己的学术准备也还不足。

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像一个上山打柴的野孩子,无意中发现“寺院”里的武僧在练武,就站在“寺院”的高墙外,一边看一边跟着比划,然而这种比划,除了动作和姿势能像那么回事外,其实是没有“内力”的。我曾经渴望自由,想象着自己像古时的游侠,执剑走天涯,我不羡慕“寺院”的真和尚,总觉得他们清规戒律太多,不自由。相对于自由,“内力”又算啥呢!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野和狂莫名其妙地减弱了,开始羡慕那些不动声色,却能以无形之招制敌于千里的高手,遂莫名地羡慕那些高墙内的真和尚了。这才是我39岁“高龄”,自觉自愿地苦背单词,复习文学史,重回考场的动力和原因。

跟随张清华、陈思和两位导师的系统学习,让我明白了文学研究、文学评论,毕竟是非常专业化的工作,只有“放胆为文”,只有野和狂是不行的。在思想上,做学问是要有狂野精神的,要敢于“大胆假设”,但在具体的研究和写作中,却需要有理论的支撑,需要科学精神、理性主义和“小心求证”。而这些,都需要跟随导师,认真地去修炼,单依靠自己看书有些东西是很难内化于心的。

但作为“野和尚”的这段经历,于我还是很珍贵的。我在“真和尚”苦练内力时,曾洒脱地吃肉喝酒走天涯,遇见不少真性情的朋友,碰到各种啼笑皆非的事,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书,也算丰富了自己的阅历吧。现在对很多人与事,都能以很平常的心态去对待,对世界和自我都多了包容。

张:年轻一代批评家近十年来逐渐走上了批评舞台,并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在出道初期,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研究员培养机制,以及《南方文坛》等理论刊物对青年批评家大力扶持。你2015年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四届客座研究员,2016年第6期《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推介了你。客座研究员和“今日批评家”对你的成长有哪些帮助?

周:2012年从散文随笔的写作转入文学批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评论文章是2012年第12期发在《名作欣赏》上的《可以无视,但不会淹没》。这么多年来,我对《名作欣赏》心怀感激,它是我文学批评起步之地。虽然我至今仍未到过太原,但我的学术之路和太原是紧密相关的,或许可以说,太原是我的福地。除了《名作欣赏》,当时还在《都市》杂志工作的闰文盛兄邀请我在《都市》开设了研究“80后”批评家的访谈栏目“同步成长”。这组“第七代批评家”访谈,或也将在王朝军兄的垂爱下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

大概是2014年在昆明市文联搞一个活动,邀请了时任《小说评论》主编的李国平兄讲课,课后闲聊,当国平兄得知我在出版系统工作,很感慨地说,现在的青年学者科研压力太大,要在万千人中冒出来太难了。你在出版系统工作,就更难了。所以,能入选2015年第四批客座研究员,对我个人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之前和一个朋友聊天,他说,入选客座研究员后,他实现了学术论文发表的自由。这个话,说得特别真诚。能顺利发表自己的学术论文,对年轻批评从业者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客座研究员机制,让很多青年学者“浮出”了历史地表,也让很多刊物认识了这批年轻批评从业者,为他们迅速走上批评舞台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平台。我自己也是受益者。

素有批评家重阵的《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2016年第6期推介过我。中国最一线的批评家从最早的南帆、陈晓明、李敬泽等到时下更年轻的“90后”批评家,均被“今日批评家”推介过。自1998年至今“今日批评家”几乎涵盖了“60后”“70后”“80后”“90后”四个年龄层的主要批评家群体。我自己能被纳入这个谱系里被推荐,不仅是一种荣幸,也是一种激励。

我身处边地,能被这些最为重要的平台关注、推介,在精神上给予了我极大的鼓励。文学,尤其是文学批评,真是孤独者的事业,它需要精神上的热情响应和支持,没有这些,很多人会选择放弃的,我也是。同时,《滇池》杂志“中国批评家”栏目2015年第3期、《创作与评论》(现在更名为《文艺论坛》)杂志“新锐批评家”栏目2015年第4期、《长江文艺评论》杂志“轻骑士”栏目2016年第2期分别推出过我的批评小辑。2018年,在国平兄的邀请下在《小说评论》开设了“中国小说”专栏,让我得以集中、系统地对中国古典小说发表自己的浅见。这些都是我成长路上非常重要的外部助推力量。我们现在总是强调一个批评从业者要如何加强自身的理论修养,这肯定是至关重要的内因。但也不能忽视外部力量的助推,若没有外部力量的协助,一个年轻的批评从业者,很难“浮出”已经板结化的批评界地表的。从我自己来说,若没有这些关爱与帮助,我可能蜗居云南,堕落成整天和小地方的文友们吃肉喝酒,相互吹捧,百无聊赖地在虚荣或是虚无中,如井底之蛙一样混日子了。

张:听你多次聊起过陈思和先生对你的影响,你现在跟随他攻读博士学位,也算遂了心愿。我看你在文章中也写道:“思和先生认为:‘只有传道授业、出版和学术研究三位一体,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岗位。’这句对现代知识分子的期许之言,对我影响甚大。”我想知道的是,陈思和先生对你有哪些影响?

周:思和先生对我的影响,首先是精神气质上的。我最近在编撰先生的年谱,我发现,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先生都不抱怨,都在认真地做事、做学问,始终将对文学专业的研究与对现实批判的介入紧紧结合在一起。谢有顺师兄在《成为一个创造者——我所理解的陈思和老师》中说:“在陈思和身上,洋溢着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极为可贵的担当精神、岗位意识。由他,我经常想,中国不缺思想者、写作者,最缺的恰恰是如何把思想转化成实践,如何把纸上的构想变成现实的人。空想容易,行动却难……一切思想,不能返回到现实,不能转化成实践,它的意义都是有限的。”有顺师兄对思和先生的这一判断极为准确,先生就是这样的人,通过自己脚踏实地的行动,将自己的思想转化成实际的行动。也正是在先生的影响下,这么多年来我才结合自己在出版系统的岗位,与先生共同策划、主编了《“80后”批评家文丛》和《“70后”批评家文丛》;2022年主编的《当代著名学者研究资料丛书>也是在先生的支持下策划编辑的。当然,离先生的境界还相差万里,但我始终在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身体力行地做些有价值的事。做这些工作,无非想通过自己切实的努力,在承传、接续、播撒精神传统方面,做一点自己的工作。对我而言,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后学既能亲炙前辈们的风范,同时,也算是努力朝先生所言的“理想岗位”慢慢靠近吧。离先生之理想,我差距万千,但在精神的血脉上,我渴望与先生并肩。其次是做学问的态度,有次我写一篇批评史的文章,在谈胡适称周作人的《人的文学》是“当时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时,因为这个评价我很熟悉,就懒得去翻《胡适文集》,顺手抓起手边杨犁编的《胡适文萃》做了注释。先生看我文章后,特意将此处标红,并注明让我查原文。先生说做学问一定要去阅读最初的文献资料。先生常说,他的导师贾植芳先生,在他刚起步写论文做研究时,就告诉他:研究一个作家,一定要读他最初发表的文本,了解它的最初动机是什么,出发点是什么,并且要注意他是在什么时代背景下对文本进行修改的。这一点让先生受益匪浅。或许,这也是学术传承吧。最后是先生总是关爱年轻人的成长,看到很多师兄和其他学者的文章谈到先生在学术、生活上对他们的关爱。从2013年9月第一次拜访先生到现在,近十年来,经常受到先生的鼓励和帮助,或许可以说,若没有先生的鼓励和倾尽全力的帮助,我想大概我是不会去念博士的。当然,在具体专业的学习上,先生对我的启发、帮助也非常多。

张:你在多篇文章中提到作家老村对你的影响,每位批评家都有几位或一位与自己气味相投的作家,除了老村,你还关注过哪些作家?他们对你做批评研究有什么影响?

周:我听老村之前和我讲,一些批评家在和他聊天时对他的《骚土》赞赏有加,但一转身写文章盘点年度的长篇小说时,却只字不提老村的创作和《骚土》。这或许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下批评界的一些实情吧。我从不回避老村对我的影响。我在多篇文章中都谈到当初阅读《吾命如此》的震撼,老村的底层色彩与我当时内心的失败感意外重合,让我产生了巨大的感动,自此我将老村视为知己,并从单纯的阅读转入现实的交往。我一直觉得,失败者只有在失败者那里才能得到精神的安慰,别指望从成功者那里学到反败为胜的秘诀。一个失败者,在成功者那里,得到的只有伤害,甚至绝望。

我最初从事文学批评,是从阅读《吾命如此》以及《骚土》开始的,老村给了我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情绪,有对抗,有对文学不屈不挠的执着和探寻,有在命运无情戏弄下生命的坚忍和坚守。另外,对“中国小说”的理解、阐释,也基本上来自老村的《骚土》为我提供的美学经验。可以说,是通过对老村创作实践的理解研究,构成了我对“中国小说”研究的兴趣,甚至也构成了我今天的小说评价方式。这些年我阅读过很多作家的作品,和不少作家也交往甚密,但更多的时候,其实我们都是在喝酒吹牛,谈和文学无关的事。一个人对另一个的影响其实是很难的。幸运的是,在我懵懂之时,受益于老村。

张:《长江文艺评论》2016年第2期“轻骑士”栏目做你的批评专辑时,你写过一篇《我是批评界的“野狐禅”》,自称“野狐禅”。此后你到北师大和复旦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按你自己的说法,应该是从“野狐禅”变成了“学院派”了。这种转变,对你的批评写作或研究有哪些影响?

周: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披露了刘半农的事:“刘半农因为没有正式的学历,为胡博士他们所看不起。半农受了这个刺激,所以发愤去挣他一个博士头衔来,以出心头的一股闷气。”刘半农本人是始终留恋于新文化战线的战斗的;因此,他在去欧洲留学前夕,还写信给周作人,倡议与周氏兄弟合作,共同编《近代文艺小丛书》,系统介绍西方文学艺术(除小说、戏剧、诗歌、文艺理论外,还包括音乐、雕刻、绘画、歌谣等),并以其固有的热情,开始着手王尔德短篇小说与屠格涅夫散文诗的翻译。此动议得到鲁迅、周作人的支持,后因刘半农出国而未实施,留下了中国翻译出版事业上的一大遗憾。讲这个故事,倒不是说有人嘲笑我没有博士学位,我才去读博士的。事实上,我和刘半农正好相反,很多人觉得我根本不用去读博士浪费时间。有选择,自然就会有放弃。刘半农选择去国外拿学位,离开了新文学阵营,很多计划也落空了。我选择去读博士,可能也会放弃有些世俗的名利,但我肯定也会得到很多东西。比如,我的阅读是很随性的,写文章也随意而为,但现在,开始很认真、系统地读书了,写文章也有了一定的规划,这可能就是很具体的变化吧。但我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学院派,或者说,自己离学院派还远着呢。所谓的学院派,不是说在高校拿个博士学位,或者身居学院成为教授、博导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学院派。我觉得,真正的学院派,他需要有深厚的理论修养,对知识本身有信仰,不受世俗名利的左右,能静心地从事自己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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