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教育与民族精神塑形
作者: 顾之川关键词:语文教育 民族精神 文化自信 塑形
语文是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一门基础课、工具课。学好语文,有利于学生学习其他学科。语文教育的任务,就是要教会学生识字、读书和作文。这与每个人的生活、学习和工作息息相关,是一种“生存教育”。在学生的精神发育和心灵成长中,语文课不仅教语言运用,发展思维,培养审美,传承文化,还扮演着精神保姆和人生导师的角色。语文教育所蕴含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将渗透到学生骨髓里,融化在血液中,体现在行动上,成为他们的文化基因和精神特质。
语文教育与国家民族命运息息相关
语文课具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工具性,一是人文性。工具性即培养语言文字的运用能力,具体说就是听说读写能力。人文性即培养人文底蕴,积累知识,开阔视野,滋养心灵,丰富思想感情,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对个人来说,语文关乎一个人的终身发展,为人生奠基。社会整体的语文素养,往往又体现着国家的软实力和文化自信。
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所具有的精神活力和个性特征,是人们普遍遵奉的有利于社会进步和民族团结的社会理念、价值追求和道德风尚。民族精神的基点本来是“民族”,但在现代社会中,民族又总是与国家联系在一起,甚至成为国家的代名词。中国由56个民族构成,中华民族就等同于全体中国人民,民族精神就是中国精神。汉语言文字既是汉民族的母语,同时也是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所有中国人经常使用的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同时,汉语言文字又是中华文明传承发展的信息载体,是全体中华儿女的精神家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语文教育实际上又起着为中华民族精神塑形的作用。
1.中华民族历来重视语文教育
中国语文教育源远流长,具有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中国语文教育与汉语言文字同步产生,最早可以追溯到甲骨卜辞文献的刻写解读,至今已有数千年历史。语文教育对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历史传承和文化认同等都具有重要作用,因而中华民族历来就有重视语文教育的优良传统。孔子授徒,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德行就是今天的德育,言语、政事、文学相当于今天的智育。秦始皇统一六国,首要的措施就是“书同文,车同轨”。许慎《说文解字·叙》说:“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针对当时各国“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彼此无法交流的状况,西汉扬雄编纂了《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简称《方言》),为秦汉时期大一统提供语言服务。语言文字是国家权力的象征,官吏的选拔、任用与考察,都要看他们运用语言文字的能力和水平。《汉书·艺文志》:“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干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书令史。”这里的“讽书”,就是指背诵默写。能够背诵默写9000字以上,才有资格担任郡县史的职务。如果在正式公文中写错别字,会受到检举揭发。《汉书·艺文志》说:“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唐代国子监将“书学”列为“常贡之科”,字写得好可以授予官职。《新唐书·选举志》云:“凡书学,先口试,通,乃墨试《说文》《字林》二十条,通十八为第。”
在20世纪初语文独立设科以前,古代语文教育主要是以“四书五经”为基本内容的人文教育,民族精神教育寓于“大语文”教育。孔子倡导教育“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朱熹说:“圣贤教人为学,非是使人缀缉言语,造作文辞,但为科名爵禄之计。须知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而推之以至于齐家、治国,可以平治天下,方是正当学问。”即便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样的童蒙识字课本,往往也含有思想教育的内容。如《千字文》中“都邑华夏,东西二京”一段30句,盛赞洛阳、长安的宫殿豪华、文物盛美,实际上是在提醒偏处江东一隅的梁朝君臣不忘中原故土。1728年(清雍正六年)8月6日雍正皇帝的《上谕》,要求福建、广东两省官员学习官话,“务期语言明白,使人通晓,不得仍前习为乡音”(凌远征:《新语文建设史话》)。清光绪二十九年(1902)实行教育改革,《奏定学堂章程·学务纲要》第13条规定,小学堂“以养成国民忠国家尊圣教之心为主,各科学均以汉文讲授,一概毋庸另习洋文,以免抛荒中学根柢”。
2.民族危机愈显语文教育价值
文学界有“家国不幸诗家幸”之说,是说民族苦难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极为难得的素材,文学大师无不是叙写民族心灵史的高手,才为后人留下精神遗嘱,成为文学经典。在中国语文教育史上,每当发生民族危机,语文教育的价值就愈发突显,民族精神教育也就愈加重要。有时语文问题甚至能影响国家政治。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率团访华,这是中英两国间的首次接触。英方特意挑选了天文仪器作为见面礼,这是当时最先进的科技产品,代表着英国的科学技术水平,结果在中文礼品清单上只写作“壹座大架仔”。马戛尔尼的中文头衔译为“钦差”,尤其让中方反感,因为在中方看来,只有天朝大国才有资格派遣钦差,你们英国是前来朝贡的,只能称“贡使”或“贡差”,所以英方所提要求被乾隆皇帝一概拒绝。如果答应了,就意味着两国是平等的了,这是中方所不能接受的。中文翻译不准确才导致了两国首次接触失败(王宏志:《龙与狮的对话:翻译与马戛尔尼访华使团》)。1842年,中国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战败,中英两国签订《南京条约》。因条约的中英文版本在若干关键语言表述上出现矛盾,后来引发“广州入城风波”。清咸丰七年(1858),英、法、俄、美等与清政府签订《天津条约》时,就在第五十款特别规定:“自今以后,遇有文辞辩论之处,总以英文作为正义。”
“九一八”事变后,中华民族陷入空前劫难。1935年9月,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在开学典礼上提出三个问题:你是中国人吗?你爱中国吗?你愿意中国好吗?这不仅是问南开师生,更是对所有中国人的灵魂考问。罗常培在西南联大时,曾在昆明广播电台发表演讲《中国人与中国文》,说:“语言文字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结晶,这个民族过去的文化靠着它来流传,未来的文化也仗着它来推进。凡属一国的国民,对于他本国固有的语言文字必须有最低限度的修养,否则就不配做这一国的国民。”柏杨《上小学的日子》说:“我最深刻的记忆是,当老师在课堂上告诉大家,日本军队侵略中国国土、屠杀中国人民时,全班学生随着教师的嘶哑声音,哭成一团。当时老师用‘千钧一发’这个成语,形容中国命运,解释说中国的命运就像一根头发,下面悬挂着千斤重量的钢板,我和小朋友们紧张得小身体都浑身淌汗,第一次为国家付出重重忧心。‘千钧一发’是我第一个学会的成语,也是使我为爱国甘愿付出生命的起步。”范用《我爱穆源》:“老师教我们唱《苏武牧羊》《满江红》,歌词文绉绉的,不大好懂,但从历史课里我们已经知道苏武和岳飞,他们讲气节,一个做了俘虏不屈服,一个英勇抗敌。这两首歌唱起来,有一种悲壮的味道。”“一九三六年,一九三七年,在那令人难忘的日子里,唱啊,唱啊,唱得热血沸腾。谁说我们小孩子不知道民族危亡,不懂得抗日救国?”汪曾祺《我的初中》中也有过生动描述:“明伦堂的东西两壁挂了十六条彩印的条幅,都是民族英雄,有《苏武牧羊》《闻鸡起舞》《班超投笔》《木兰从军》……为什么要挂这样的画?这时‘九一八’事变已经发生,全国上下抗战救国情绪高涨。我们的国文、历史课都增加培养民族意识的内容,作文也多出这方面的题目。……大敌当前,全民奋起,精神可贵。我到现在还觉得应该教初中、小学的学生背会《木兰词》,唱‘苏武留胡不辱’。这对培养青少年的情操和他们的审美意识,都是有好处的。”
日本人占领上海,暨南大学教授郑振铎在《最后一课》中记述:“这一课似乎讲得格外的亲切,格外的清朗,语音里自己觉得有点异样;似带着坚毅的决心,最后的沉着;像殉难者的最后的晚餐,像冲锋前的士兵们上了刺刀,‘引满待发’。”“我愿意讲得愈多愈好,学生们愿意笔记得愈多愈好。讲下去,讲下去,讲下去。恨不得把所有的应该讲授的东西,统统在这一课里讲完了它;学生们也沙沙地不停地在抄记着。心无旁用,笔不停挥。”如果不让语文老师讲爱国讲真理,他们会感到特别“苦恼”和“愤怒”。于满川《语文教学的回顾》说:“语文教师要讲思想,讲道理,而那时是:爱国犯罪,冤狱遍于国中;告密受赏,特务横行天下。讲课是不自由的。语文教师更常被看作是危险人物。龚自珍诗‘避席畏闻文字狱’,而语文教师是无法‘避席’的,你不讲,学生要问。一次一位教师上课,学生问他:‘世界上为什么会发生战争?’他回答说:‘因为地球长得好。’师生哈哈一笑。但这样的回答,教师还是受到了警告:哗众取宠,别有用心。在山河破碎、国土沦亡的时候,不能讲真理,不能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这是许多语文教师感到苦恼,也感到愤怒的事。”可见,越是在山河破碎、国土沦丧时期,语文教育越能凝聚国民人心,振奋民族精神,传承民族文化。
3.语文教育彰显国家尊严
清末学者邓实曾说:“一国既立,则必自尊其国语国文,以自翘异而为标致。故一国有一国之语言文字,其语文亡者,则其国亡;其语文存者,则其国存。语言文字者,国界种界之鸿沟,而保国保种之金城汤池也。”(《鸡鸣风雨楼独立书·语言文字独立》)在中国语文教育史上,台湾国语推广运动就最能看出语文教育与国家尊严、保国保种的关系。1895年甲午战争后,中国战败,台湾被割让给日本。日本在台湾设立总督府。学务部长伊泽修二向总督桦山资记提交的《台湾教育意见书》,开宗明义写道:“台湾的教育第一应该使新领土的人民从速学习日本语。”推行他们的所谓“国语”(日语),目的就是要用日语日文取代汉语汉文,“希望通过教授日语而使台湾人转变成日本人”,台湾从此开始实行长达50年的奴化教育。另一方面,当时也有不少台湾民众坚持传习汉文,利用书房、诗社、文社、白话文研究会、台湾文化协会等组织,坚持学习祖国语文。直到1945年“二战”结束,中国政府才成功收回台湾。陈仪出任台湾省行政长官兼警备总司令,他在重庆会见记者时说:“本人到台湾后,拟先着手国语与国文的教授,预期达到使台胞明白了解祖国文化的目的。”教育部一方面从各省选调优秀国语教师赴台任教,另一方面成立国语推行委员会,成员来自西北师范学院和重庆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国语专修科,主任委员是魏建功,副主任委员是何容,委员有黎锦熙、萧家霖、吴晓铃、俞敏等。台湾各县都设立了国语运动委员会,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国语推广运动。魏建功发表广播讲话《学国语应该注意的事情》(1946),提出“恢复自由使用祖国语言,推行国定标准语言”。1947年5月6日,陈仪发表卸任感言时说:“我们之所以要赶快学会国语文……更重要的理由,是要彻底消灭日本帝国主义强迫我们读讲日语的耻辱,还我中华民国国民的本来面目。”(许长安:《台湾语文政策概述》)1990年代,著名作家老舍之子舒乙去台湾时,还为台湾民众的普通话之纯正而感叹(《乡音灌耳》)。
我国语文教育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中国语文教育波澜壮阔、砥砺奋进的辉煌历程中,曾涌现出一大批深谙语文教育的知识分子。吴玉章、徐特立、高语罕、陈望道、萧楚女、杨贤江、陆定一、胡乔木等,或曾任中小学国文教师,或当过青年学生刊物编辑,或编写过语文教材,或参与领导国家语言文字改革,有着丰富的语文教育实践和学术积累,进而形成他们各自的语文教育思想。他们关于语文教育和语言文字的重要论述,指引着我国语文教育教学的改革方向,成为语文教育工作者不断探索、锐意改革、接续前行的精神动力。他们的语文教育理论与实践,丰富了我国语文教育思想宝库,为我国语文教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1914年,徐特立出版《国文教授之研究》《初等小学国文教授法》《小学各科教授法》,提出小学国语科的“教授要旨”,是“在使儿童知普通言语及日常须知之文字,而养其表达思想之能力,兼启发其智德者也”。1920年,陈望道受陈独秀之邀,翻译《共产党宣言》首个中文全译本。他积极推动新语文运动,出版《修辞学发凡》,与夏丏尊、叶圣陶、宋云彬合编《开明国文讲义》,发起成立“中国语文学会”,是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奠基人之一。1922年2月,上海平民女校在上海法租界南成都路辅德里成立,这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创办的第一所妇女干部学校,李达、蔡和森先后任校务主任。高语罕教国文,邵力子教古文,陈望道教作文,张守白教国语文法,李达教马克思主义理论,陈独秀教社会学,沈雁冰(茅盾)、沈泽民和美籍教员安立斯女士教英文,商务印书馆编辑周昌寿教物理、化学,李希贤教经济学,范寿康教教育学。从这个课表可以看出,语文占有重要的地位。中国共产党从成立之初就把语文作为革命干部的基本素养,把语文教育作为培养人才、开展革命工作的基础工具。高语罕后来出版了《国文作法》《作文与人生》《文章及其作法》《语体文作法》《中学作文法》等系列作文教学论著。他的《白话书信》与陈独秀《独秀文存》、胡适《尝试集》是当时最畅销的三部书。
五四运动时期,陈独秀是白话文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他主编的《新青年》发表了鲁迅的《狂人日记》,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1931年,瞿秋白、吴玉章等制订“拉丁化新文字”。抗日战争时期,胡乔木为陕甘宁边区教育厅主编初中语文教材《中等国文》。毛泽东指示何凯丰、徐特立、范文澜为工农干部编写《文化课本》(1942),并亲自作序,指出:“一个革命干部,必须能看能写,又有丰富的社会常识与自然常识,以为从事工作的基础与学习理论的基础,工作才有做好的希望,理论也才有学好的希望。”他的<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反对党八股》《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改造我们的学习》《纪念白求恩》《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沁园春·长沙》《沁园春·雪》等,是语文教材的经典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