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的心路自白
作者: 程文关键词:路遥 何志铭 心路 纪录片
光影传奇:《路遥——一个普通劳动者》
1991年6月,何志铭在采访稿的基础上,创作出文学脚本,把它交给路遥。路遥读后不甚满意,他是一位视文学为神圣事业的严肃作家,对文字的要求更是精益求精,于是提出由他自己修改。路遥为此住进西影厂招待所,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对剧本进行扩充、修补、完善,并且定名为《路遥——一个普通劳动者》,第二天完稿后交给了何志铭。据何志铭回忆,这份定稿四成是何志铭所写,六成出自路遥之手。2022年,何志铭在回复笔者微信中写道:
脚本我写完,路遥改完,我在我办公室对面西影厂招待所订了一间房,路遥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九或十点左右,他把改定稿送我办公室,当时我是短片部副主任,在西影创作楼一层,二层是文学部、西部电影编辑部,三层是美绘室、艺术资料室。四层住海波,张子良在一层西边靠门第一间有个办公室,他整天在那写字、画画,和海波聊天。于是,纪录片《路遥——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解说词问世了。1992年3月,这篇解说词分两期发表在《陕西广播电视报》文艺副刊上,第一期(3月4日出版)署名:何志铭,第二期(3月18日出版)署名:何志铭、毛安秦。笔者现据何志铭提供的《路遥——一个普通劳动者》解说词手稿,把全文公布如下
路遥-一一个普通劳动者
何志铭/原作路遥/改定
八十年代初,作家路遥以小说《人生》轰动了全国,引起了文学界及全社会的热烈反响和论争。以后,由他自己编剧的同名电影相继在国内外放映,再一次牵动了亿万人的心。路遥和他创造的艺术形象同时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当千千万万的人抱着不同的观点、怀着复杂的心情,纷纷不休地谈论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时候,作家路遥却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在相当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很少在报刊上见到他的名字;在许多文学圈子里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
路遥到哪里去了?
十年后,一九九一年三月,路遥出现在“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领奖台上。他的多卷体百万字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荣获了我国当代最高文学奖,并且名列榜首。他的名字又一次不断出现在报纸和广播中;他的书又一次不断地被人们传阅,被评论家评论。这部浸透作家心血的规模宏大的著作,在近十年间的广阔背景上,深刻地展示了中国城乡社会生活的历史性变迁。孙少安、孙少平等近百名人物形象又一次吸引了千千万万的读者。
作家把丰富的精神全部奉献给广大读者,自己却一直站在书本的背后,默默地劳动。我们只从作品的封面上早已熟悉了这个名字,但对他本人的情况了解甚少。
路遥出生在陕北黄土高原千山万岭深处的农村。父母亲都是一字不识的农民。家中人口众多,经常缺吃少穿。七岁时,家里实在无力养活他,将他送给百里路外的伯父收养。伯父也是贫苦老实的农民。童年的路遥常常为买不起八分钱一支的铅笔而伤心。上学时,每月只能吃到十几斤粗粮,常常一个人到荒野里,在收获过的土地上寻觅遗留的颗粒充饥。
在陕北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他度过了无比艰难的少年时代,同时激发了他美好的向往和对生活的追求。更重要的是,他从父辈们的身上学到了战胜困难和顽强不息的劳动精神。他谈到这段生活时说,他获得的最初的人生体验就是:只有劳动和创造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不劳而获的人可能是幸运的,但不是幸福的。
劳动使他对土地和人民群众建立起永生不能割舍的感情。大地上的每一星绿色、每一滴泉水,都会使他激动不已,劳动人民的喜怒哀乐,时常引起他心弦的震颤。
[路遥语]有时候,当我在都市喧闹的大街上走过,我常常会在一片人海中猛然停住脚步。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遥远的陕北,我看见在那荒山秃岭之间,光着脊梁的父辈们在挥着镢头开垦土地,身上的汗水溪流般滚淌,两眼便忍不住热泪盈眶。我虽然没有继承父辈们的职业,但我永生尊敬他们伟大的劳动精神。没有这种精神,就不会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艺术创作需要的也正是这种劳动精神。我们应该具备普通劳动人民的品质,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路遥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普通劳动者的虔诚心理走向生活,投入繁重的创作。
他走向劳动人民生活的底层,从他们身上去体验大时代脉搏的跳动;一年之中,他有三分之一或更多的时间在农村、工厂、学校和各种地方奔波,反复地在熟悉的生活中重新去苦苦寻找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他把这叫作在生活中不断地“重新到位”。
这是他曾经体验过生活的矿区。
现在,他又来到了这里。
当年,他就是这样随着黑色的人流向大地深处走去。阳光消失了。在惊心动魄的掌子面上,他体会到了煤矿工人艰辛的劳动和伟大的献身精神。他和他们融为一体,共同经受严厉的考验和血与汗的洗礼。他慷慨地说,对于那些无病呻吟的人,只要他下过一次井就会明白,生活在阳光下就应该满足了。
他参与了这家砖瓦厂的每道工序:活泥、打坯、烧火、运输,一直到税收、贷款和销售……那段时间,他成了一个砖瓦匠。如今,从这里运出的砖瓦早已变成了高楼大厦。他怀着感激的心情走过这废弃的烧砖窑,重温当年这个地方所给予他的启示:要建造起辉煌的艺术大厦,必须从一砖一瓦开始。
没有人知道,他也干过这种话。他曾隐埋姓名,装扮成不识字的揽工汉,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累得像醉汉一样挣扎着完成超强度劳动的体验,把自己变成了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在工头的呵斥声中,脊背被石块压破了,但他心灵深处获到了一种无比欢欣,因为他获得了描写的自由。那些日子,他一天只赚一元六角四分工钱,只够买一盒香烟,但他无比欣慰的是,他积累起了塑造路遥的雄厚资本。
人民群众在艰难条件下,创造生活的那种悲壮而崇高的劳动精神,如同电闪雷鸣,永久地在他心灵中回响。无穷的力量在血液中奔涌——他拿起了沉重的笔!
[路遥语]作家这种独立性的劳动非常艰苦,有时一旦进入创作过程,尤其是篇幅较大的作品,真如同进入茫茫的沼泽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等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稿纸上进行一场不为人所知的长征…..
在<平凡的世界》创作过程中,在整整六年时间里,他经常随身携带几十公斤重的资料,辗转于工矿、乡村和城镇那些简陋的房间里,夜以继日地工作,每天十几个小时不离开桌面,对自己苛刻到十几分钟晒太阳的时间都不给。每天凌晨上床后,他都感到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一旦休息几个小时后,他就又像他书中的主人公对待生活中的困难一样,跳上生活的马车,吆喝着,呐喊着,呻吟着,推动这沉重的艺术之轮不断前行。有时候,他初到某一个地方还是满山青绿,遍地黄花,等离开时,已是冰天雪地,寒风瑟瑟。时序季节的变换,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瞬间,只有怀抱的那一摞手稿才提醒他已经度过了多么漫长而紧张的岁月。在此期间,他来不及适应已经陌生了的都市生活,又步履匆匆地向他的另一个穷乡僻壤间的工作地奔去。
一九八七年夏天,《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完稿后的第二天,从来都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的路遥,在超强度劳动的重压下垮了。他精亏力损,重病缠身,连吸气的力量都丧失了。他曾悲观地想到,从古到今,中国的许多作家都因身体不支而不能最终完成自己的长卷作品,就遗憾地告别了自己的事业。他是不是也要重蹈这种覆辙?
他强行吞咽了一百多付中药以后,以惊人的毅力再一次走到桌面前,开始了这部著作最后阶段的冲刺。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是他永生难忘的日子。这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将在这一天划上它的最后一个句号。下午五时许,当留下最后一页稿纸时,作家百感交集,写字的手竟激动得痉挛了,五个手指像鸡爪子一样抓不住笔。他只好拾了两条枕巾裹着手泡在烫水里整整一刻钟,才使手指松弛下来。当他用颤抖的手终于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时,他把那支用了六年的圆珠笔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六年的“囚徒”生活结束了。这时候,一切苦难和欢乐的感受都已经甩得很远,他只记起了托马斯·曼在《沉重的时刻》里说过的那段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是的,为了这部著作,他曾经受过怎样的艰难困苦。仅仅为了背景材料的需要,他就将一九七五到一九八五年十年间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延安日报》和《参考消息》逐年逐月逐日地翻阅过,并且做了详细而大量的摘录。
这是六十本手稿。三部,六卷,每部都分两稿或三稿,字数达二百多万。
整整六年,他以生命和青春作抵押,以诚实的劳动,回报生他养他的土地和父老乡亲。
[路遥语]在我的全部作品中,倾注了我对养育我的土地和劳动人民的深深挚爱和感激之情,同时也寄托了我对现代青年的理解和希望。一个社会最大的财富是青年人永远朝气蓬勃,不畏艰难,为民族和人类的进步勇敢献身,丧失了这些,这个社会的财富就是空虚和不可靠的。
他感慨地说,这是他的一部告别青春之作。
是的,完成这部百万字的著作之后,他的背驼了,脸上出现了皱纹,两鬓添了许多白发。但他仍然是一个普通劳动者,像往日那样,走向平凡的世界。
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
金黄色的落叶堆满我心间,
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
——完——
1991年6月中旬,就在酷热难耐的夏天,路遥随同何志铭为首的剧组,开始了紧张的拍摄工作。按照何志铭的构想,这部纪录片分两部分,首先表现路遥的创作和生活,其次表现路遥的家乡陕北大地。于是,一天早晨,何志铭要求路遥在陕西作协大院内来回走动,捕捉镜头,准备表现路遥的日常生活状态,接着,何志铭安排路遥坐进陕西作协大院那间简陋、狭小的工作室里,首先拍摄了路遥的创作环境,然后拍摄路遥的沉思创作状态。为了将路遥的面部神态表现得丰富饱满、富有质感,何志铭颇费了一番苦心,他对笔者谈到当年的拍摄情况:
关于拍摄,我最欣赏的一句话是:“如果你拍摄得不理想,那就把摄影机再贴近一点。”为此我们下了大功夫,比如用一盆水放在路遥面前,把反光板打入水中,用水撩起水花,反射在路遥的脸上,以此展示路遥创作时内心世界的沸腾。拍摄过程中我感觉到,路遥的悟性极高,许多事情我给他讲一遍,他就心领神会,完全能够进入表演状态,路遥真是一位有天分的好演员。
内景拍摄完毕之后,何志铭突发灵感,准备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手稿本全部展示出来,他回忆当时的情景讲道: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手稿有六十本,二百多万字,码放在地上有二尺高。我命令摄影师,开足摄影机,一刻也不停,把它们全都拍下来。摄影师闫军平也付出了艰苦的劳动,西安六月热如蒸笼,脖子毛巾汗湿不干。
很快,剧组投入外景拍摄工作,何志铭把第一站落脚在陕西铜川大山深处的煤矿。为了逼真地再现路遥1985年在铜川陈家山煤矿、鸭口煤矿的生活环境,何志铭安排路遥下矿井。路遥像当年一样穿上了矿工工装,戴上了头盔,跟随川流不息的矿工群,进入缆车缓缓下井。
2020年,笔者在铜川采访梁志,她讲到路遥1985年来到铜川创作时的真实情况,说道:
路遥来到铜川以后,一开始,两家煤矿的领导对待路遥都很客气,一家要给路遥配备一辆吉普车,一家邀请路遥吃饭。但是路遥都拒绝了,因为他要真实写出矿区的生活,不想接受这些拉拢,结果是人家也就不再管他了。
拍摄工作是艰苦的,何志铭和剧组全体人员一起,每天起早贪黑,忍受高温酷暑,转战陕北大山,深入关中平原,而此时的路遥,已是肝病缠身,何志铭在《琐忆路遥》中记录下当时的琐事:
那时路遥有病,大家都知道,在一起吃饭时,他总是自己先动手,把菜操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不与大家同用一个菜碟。平日里路遥话不多,黑红色的脸膛上总是浮现着乐呵呵的微笑,不时开着一些调侃的玩笑,有时候很幽默。
作为朋友,何志铭一直关心路遥,他对笔者谈起路遥真实的生活状况:
路遥还是缺钱,他曾经让航宇找过我开发票,也写过报告文学挣钱。八十年代的作家,都活得那么累,路遥是他们的代表。路遥又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他曾经讲过:“驴死了,架子不倒。”所以路遥平时抽好烟,也是想在人前争面子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