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拇》:斥“仁义”而归重“道德之正”
作者: 方勇关键词:道德 仁义 性命之情
外篇第一篇名为《骈拇》,采自文章前二字,其余十四篇篇名也大致是这样命名的,和内七篇篇名概括自文意,有特殊含义而有所不同。而内外篇命名方式的不同,也引起了关于内外篇关系以及真伪的讨论,这些问题我们稍后再展开论述。现在让我们进入文本分析。一方面,庄子在内篇中的一些篇章已经提到了“仁义”,并对其进行了否定,如言“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齐物论》)。又云“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人间世》)。内篇七篇是将“内圣外王”之道的“内圣”提升到养心悟道的高境界,追溯万物本源,而“外王”之事,则认为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就是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出来治理天下,而走上“外王”的道路,并且即使是出来治理天下,而“莫若无为”,因为只有“无为”才能“安其性命之情”。而《庄子》一转入外篇,即开始大力批判仁义,反观当时诸侯力争,交相侵伐,世人逐利,虽然社会上也有儒者在大讲仁义道德,但实质上更多的人却是利用仁义之说来获得好名声,邀买人心,达到个人或家族的政治经济目的,《胠箧》就提到齐国田氏家族通过伪行仁义、宗法圣人而达到了窃取政权的目的,最终代姜氏而有齐国,其行为正是庄子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真实反映。
在庄子看来,仁义除了束缚个人自身人性之外,往往会沦为一种约束他人的工具,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当权者来说,均是如此。此种情况,古今相同,别有用心之人会加以利用,窃国大盗往往成为真理的化身统治天下,将仁义外化为政教文章来束缚人心,束缚人的自然本性。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当数历史上有名的“田氏代齐”,《左传·昭公三年》中记载田氏用大斗借出、小斗回收的方式,使得民心“归之如流水”,最后运用各种手段代姜氏而有齐国。庄子认为要达到“内圣”,必须抛弃仁义,要走向“外王”,不得已才出来治理天下,即便如此,追求仁义也是不可取的。所以外篇开始即痛批仁义道德,并将《骈拇》《马蹄》《胠箧》等主题思想相关的一组文章放在外篇开篇,接连从不同侧面批评“仁义”非自然之性,非天下之至正,反对用仁义来压制天性自由,以及揭示出仁义圣智的危害。
庄子在《骈拇》中提出“道德”两个字,却极力批判否定仁义,然后极力肯定道德。《庄子》书中的“道德”一词,如同“圣人”一样在全书中多有混用情形,所持态度也是褒贬不一,具体感情色彩如何需要结合上下文进行分析。《老子》三十八章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这个词在庄子作为肯定意思的时候,也不是儒家所言的“德”,而是一种根植于本性里面的“德”,是先天就有的,而非在后天养成的“德”,因此这种德是比较接近于道的。我们要知道,老、庄并不一概否定道德,他们所否定批判的是后天形成的那种儒家所提倡的外加于人本性之上的道德。而对于人本性所包含的德,则是持一种肯定的态度。《骈拇》一方面极力批判仁义,另一方面极力抬高自然本性中的道德。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开篇即用骈拇枝指设喻,指出人的“道德”在于人的自然本性,而儒家强加给人的“仁义”教条,只是“多骈旁枝之道”,并非人的纯朴本性。“骈拇”是指脚趾的第一个大拇指和第二指连生合为一指,也有人认为是指手的大拇指和第二根手指相连,但是根据下文的“枝指”显然是指手指,以及“骈于足者”等内容,可以判断出这里就应该是指脚趾,在实际生活中出现骈拇的情况并不多。“枝指”是手的大拇指旁边又长一个小指,变成六指,相较于“骈拇”,这种情况则出现得要多一些。“侈”是多余、过多的意思。“德”在这里一般有两种解释,庄子文中的“德”有时作“得到”讲,因此这里的意思是指“骈拇”“枝指”对于正常五趾、五指的人来说,是多余的。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是将“德”字作为本字来讲的,解释为“容”,《盗跖》篇云:“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今长大美好,人见而说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此两处的“德”即是指容貌。因此,结合上下文,这里的“德”作“容”讲更为恰当。“附赘县疣”指身体上长出的肉瘤,非是本性生来具有的,所以是“出乎形”,且为多余。而前面的“骈枝”却是先天长出来的,所以叫“出乎性”。这里庄子用了“骈枝”“赘疣”两个比喻,是一种“喻意”,紧接着抛出的“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而非道德之正也”才是庄子真正想表达的内容,是“正意”。“多方”是指多个角度、多种方式来推行仁义。“五藏”,一般指心肝脾肺肾五个器官,同时还暗合着五行,根据《汉书》《白虎通·性情》等记载,汉代把仁义和金木水火土五行及五脏相配起来,一一对应,即“肝木,仁也;肺金,义也;心火,礼也;肾水,智也;脾土,信也”。总之,儒家运用各种手段造作仁义,这样的便不是庄子心目中蕴含于自然本性的道德,所以说“非道德之正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一句里的“多方”,古代研究者如罗勉道、方虚名、焦竑、宣颖都认为是衍文,联系上下文,可知前人看法有理。“骈枝于五藏之情”,意谓在五藏之情以外又生出枝节。所以,在庄子看来行仁义是一种淫僻之道,类同于多方面滥用了聪明。
文章在开篇即用“骈拇”“枝指”两喻意引起“道德”这个正意,接着又添出“仁义”“聪明”二项,即原文所云“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此处也揭示出二者俱为淫僻之具。其中“非道德之正”的“道德”二字实为全篇之纲,属于领起下文的单起,后面又引出的无用之“仁义”“聪明”,则属于双承,这是“单起双承”的笔法。反观文意,事实上,庄子对先天的聪明并不反对,他反对的是用“明”以至于“乱五色,淫文章”,用“聪”以至于“乱五声,淫六律”。他所反对的是人们后天刻意培养、蓄意提倡的那种聪明,认为这样形成的聪明往往会成为本性的负累,会“擢德塞性”,如此就与《老子》(三章)“虚其心,实其腹”,黜聪明、去才智的主张刚好相反。概言之,此段主要就是对无用之“仁义”进行批判,末尾又带出了同样对天性有害的“聪明”,以引起下文,从而自然无痕地实现了文章内容的过渡,这种行文的巧妙之处,不可不察。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在这里“聪明”是作为文章的枝节曼衍,其主干仍是谈“道德”与“仁义”的关系,批判“聪明”也是为批驳“仁义”服务的。《逍遥游》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在文章学上的写作模式与此处相类似。明清学者从文章学的角度研究《庄子》,发明了“正意”“喻意”两个术语,细读《逍遥游》原文即可知:其中“小知不及大知”是正意,总结了上文内容,顺带的“小年不及大年”则是前一句的喻意,从而由此开启下文一段文字,后面所提到的“朝菌”“蟪蛄”“冥灵”“大椿”“彭祖”等都是喻意。如果我们明白了《庄子》文中所提到的何属正意,何属喻意,便往往可以把握住《庄子》文章的正穴,就能更为准确地把握住庄子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而不会迷惑于其瑰玮宏肆的文辞之中,不知所云。这里“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中“仁义”和“聪明”的表达亦是如此,它们与“非道德之正”的“道德”也形成了喻意、正意之分。前文我们已曾提到此处为“单起双承”,此外本文尚有“双起单承”“双起双收”的笔法。如果一篇之内交迭运用此种起收承递的笔法,就会出现犹如碧海波涛,一浪连一浪接踵而至的景象,也正因为《庄子》有此行文方式,才能得到后来人所谓“汪洋恣肆、仪态万方”的评价。
第二段关于“是故骈于明者”一句中的“骈于明”的解释,涉及文章学的字法问题,《庄子》文章中有很多字很难用训诂方法直接解释,古人有时把这部分字称为“替字”,明代徐渭在诠释《天道》“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时,曾言“南华妙于用替字”(刘鸿典:《庄子约解》引)。“骈”字本义是指两物并列相连,如标题“骈拇”,这个解释却无法用于此句。如果把此处的“骈”看成一个“侈”或“多”的替字,联系上下文,概括大意,应该是过分、过度的意思。“五色”指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文章”原来指颜色,其中青色配赤色为文,赤色配白色为章,引申为文采。“黼”,指黑和白相配,“黻”,黑和青相配。“而”借为“如”,此种解释为古文所常见,如“人而无仪,胡死遄为”(《诗经·硕鼠》)。“离朱”,相传为黄帝时候的人物,视力很好,说他百步之外能看见鸟兽秋天新长出的细毛。此处句意是说过度追求视觉明察的,会使得五色迷乱,文采泛滥,这难道不正像是用色彩华美的花纹来扰乱人们的视觉吗?如离朱就是那样的人。“五声”是指宫商角徵羽五个古乐音符,“六律”指黄钟、大吕、姑洗、蕤宾、无射、夹钟六个古乐谐音。“金石丝竹”代指“八音”,除了金石丝竹外,尚有匏土革木四种,总共八个音调。“师旷”,为晋平公乐师,精通音律。此处句意是说矢志于提高听觉的,混淆五音,矢志于六律,岂不是用金石丝竹、黄钟大吕那样纷杂的音调来混乱人们的听觉吗?如师旷就是那样的人。这两个例子,在同时代文献中也有提到且是并举的。儒家经典《孟子》一书就提到过,《孟子》中的“离朱”写作“离娄”。其《离娄上》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在儒家看来,即使如离娄、师旷般有高明技能的人物,也要遵循一定的规矩礼法,才能展示其特殊才能,而不是仅仅依靠原来本性直接施为,如果没有一定的规矩约束,再高明的技能,也不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产生广泛的影响。这是孟子所倡导的有约束的离朱、师旷。而在庄子这里,离朱、师旷的视听能力已达到极高的水准,常人难以企及,他们却仍倡导要追求更极致的境界,而不满足于目前的水平,还常引得其他天赋平常的人们纷纷效仿,所以庄子批判他们带来了“乱五色,淫文章” “乱五声,淫六律”的坏影响。不过这并非是庄子认为最紧要之处。紧接着庄子即展开了对“仁”的批判,认为“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
离朱、师旷两个例子分别阐发“骈于明”“多于聪”的非正之道,但他们相对于仁义也还只是喻意。“枝于仁”的“枝”也是一个替字,这里的“枝于仁”解释为“造作仁义”。《庄子》文章从不向古人讨得一字,常常自铸新辞,从灵活运用借字替字,即可看出。庄子是充分肯定蕴含在本性之中的仁义道德的,认为那是天性的一部分,而那些对于在本性之外,虚饰伪作出来带有虚假性的,庄子则是极力否定的。曾参,作为孔子的弟子,常以孝著称于世,其事迹主要见于《大戴礼记》的“曾子十篇”,以及《礼记》的部分篇章。史,是春秋时期卫灵公的大臣,与曾参并以仁孝著称,因此庄子又以曾、史为例,此处句意是说造作仁义的,就特意表现仁义道德,压抑本性以沽名钓誉,并号召天下人吹簧打鼓地去学习效仿那不可企及的仁孝,如曾参、史就是那样的人。批判了仁义,后面又从“聪”“明”,带出“辩”的话题。这里“敝跬”,“敝”指精神疲敝,“跬”原指行半步,这里指分外用力的样子。“誉”为吹捧。郭嵩焘把“跬誉”连读,认为是指眼前的微小名利。此处句意是说那些致力于诡辩的,常叠聚无用之词如累瓦,连贯荒诞之言如结绳,心思游荡在坚白同异的名实论题之中,精神疲敝还竭尽心力地去吹捧那些无用的话,如杨朱、墨翟就是那样的人。而根据先秦文献记载,杨朱、墨翟在当时影响很大,孟子就言:“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可见从其学说者甚众,流毒甚广。
以上所谈到的明、聪、仁、辩四种情况都是骈枝之属,均非出于自然本性最为纯真的道德,所以被庄子一一否定,并加以批判。本段中的“辩”也是由对“明”“聪”的批判顺带出来的一项,它们三者都是对于人自然本性的文饰,在这里作者想表达仁义也本非道德之正的主题,用以纠正世人长期形成的误解。因此,即可明白在本段“枝于仁”是正意,其余的明、聪、辩则是喻意。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