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有多美,自由有多贵

作者: 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

成规不存,意义焉附?

晓蕾、杨早:

最近小鱼儿迷上了《傲慢与偏见》,一口气读了五遍。旁观这种炽热,我真是无比羡慕呢。她看完后,还要拉着我讨论。我因此有了一个机会,去了解一个没有被充分“社会化”的人心目中的爱与婚姻。她最先问的问题,是当时五千镑和一万镑是多少,有钱到什么程度?最让我惊讶的是,她看到了伊丽莎白的女友夏洛特的选择。

用女性主义先锋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话说,丈夫是屋子里一件可移动的家具,柯林斯牧师被打发到庭园里埋首园艺,夏洛特有了一间朝北的“自己的房间”,在那个以结婚作为唯一出路的时代,为自己找到了部分自由。在她们那个年代,她那个阶层中,一位淑女自谋生路,比如去做女教师等职业,是极其不体面的。除了婚姻,她没有别的出路。她给伊丽莎白的解释合情合理:“我不是个有浪漫情趣的人,这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我只要求有一个舒适的家;考虑到柯林斯先生的性格、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我相信,嫁给这样一个人,我获得幸福的机会,同许多人结婚的时候所夸耀的机会,是同样美好的。”

爱与自由,在前现代社会,都是极为奢侈的东西,尤其是对女性而言。我是很晚才看到夏洛特选择的合理性。年轻的时候,一心扑在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人财两得的美满婚姻上,看不到与婚姻关联着的,还有金钱和社会关系。我想起很多人无法理解简·奥斯汀的长盛不衰,比如美国作家爱默生,他始终对简·奥斯汀感到困惑:这些小说无非就是男婚女嫁,这样“狭窄”的主题,如何熬过文学的黯淡时光而长存?或者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描述,“最大的不幸事故仅仅是一个小伙子遭到一位姑娘的白眼,又受到另一位姑娘垂青”,“没有什么悲剧,也没有什么英雄壮举”。后来看到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这是对简·奥斯汀的误解:“她懂得成规的作用在于解放意志,尽管成规可能会扼杀个性,但没有它,意志也就无关紧要了。”我突然有醍醐灌顶之感。伊丽莎白的魅力在于成规下的意志,夏洛蒂的追求也同样是在成规下获得自由。

上封信里,提到了小人物贾瑞的悲剧,他这个人乏善可陈,毛病缺点不少,但在追求凤姐的过程中,也展现了一点点的意志——他明知那是他够不到的地位,却赌上一切去做。现在我对他没有多年前读的时候自然生出的那种嘲笑和讥讽,倒是在同情和怜悯之外有那么一点佩服。只要对比他和处于同样地位的贾芸,这一点就凸显了出来,后者就是完全活在成规里的人。成规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在于突破;另一个面向就是成规不存,意义焉附?用这个标尺去度量《红楼梦》里的爱情与婚姻,就成了趣味横生的一场游戏。

支持宝、黛还是支持钗、玉,这是《红楼梦》阅读史上经久不衰的主流话题之一。使用现代人的二分法,很容易判定宝、黛是爱情,钗、玉是婚姻,也就是说和黛玉谈恋爱,和宝钗结婚。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就像上次聊天杨早说黛玉比较“傻”,就是完全看不到她为未来做了任何铺垫,一头扎到和宝玉的感情中。初恋男女往往如此,爱最大,其他都是云烟。而宝钗一开始就是奔着婚姻去的,所以一到贾府就散布金玉良缘的公共舆论。第八回里,宝钗要看宝玉的玉: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到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到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这一回的回目就叫“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直接来了个“前情提要”,为钗、玉是一对放出风声。按照正常的逻辑和对古代大家族的认知,我相信这是王夫人和薛姨妈早就通过气的,也是这姐妹俩的共识,促成子女联姻亲上加亲。很多人认为钗、玉门当户对,分别属于四大家族中的两大家族,这有一定合理性。不过人们忽略了大家庭政治的逻辑。王家的女儿已经占据了贾家的两个显要位置,荣国府总理事王夫人和执行理事凤姐,如果最受宠的宝玉再娶一个王家外甥女,王家独大,就不符合平衡之道。支持宝、黛还是支持钗、玉,这也是大家族内部博弈的动态过程。正是因为这个过程非常之微妙,涉及荣国府里的几尊大神,身为当事人(工具人)的宝钗,就必须安分随时,守拙无欲。出格的举动,都会影响到博弈的结果。

宝钗这个人为人行事,过于正确,因此显得无趣。反而是她无意之间的一些行动,内心波澜微露,也就是溢出成规的地方,让这个人有了意趣和生命力。试看第三十六回里,宝钗大中午去怡红院找宝玉聊天,结果宝玉在睡午觉,袭人在旁做针线活,是给宝玉做的白绫红里的兜肚。这时候,才在王夫人面前卖好,要维护宝玉一生声名品行的袭人,不知作何想,竟要宝钗独自坐一坐,自己出去走走。最受高层喜爱的丫鬟袭人,她这双标也是无可辩驳了。

接下来便是来找袭人道喜的黛玉和湘云看到的情景:

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一向最是守礼的宝钗,坐在睡着了的男子床边,手里在给他做着贴身小衣。这幅图景仿若宝钗内心的外化。此刻,她没有避嫌,没有选择一种安全的遮掩。而这种无意中的显露,也给部分宝钗爱好者沉重一击,他们给她戴上“无欲无求”的得道高人的大帽子,把她视作存天理灭人欲的典范。接下来还有一段: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这时宝钗心中,作何想?因何怔?是很值得猜想的。因为黛玉爱刻薄人的习性,人们只见得她关注金玉良缘(钗、玉),却未曾深思,宝钗也一直关注着宝、黛,她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很清楚。她必须自我克制,才能实现家族安排给她的命运,但在这个午间,她没有克制心中的爱意。在这个午间,一个健康的少女对一个同龄美少年的爱慕,纯粹而动人,因此时间过得太快——“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完全是一种心理时间。直到那沾染了社会关系的“金玉姻缘”再次破坏掉美好的时刻。

再退回到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宝钗托着一丸药走进来,见宝玉好了一些,心中也宽慰了一些。她不由得真情流露:“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话说出来,才知不妥,红了脸,低下头。痛得半死的宝玉也意会到了,他用八个字来描述:“亲切稠密,大有深意。”

因此,我一直无法接受续书里,宝玉出家,宝钗不以为意的说法。宝钗这个人也完全不是无欲,她的爱欲是克制着的,或者隐藏起来的,不仅骗过了别人,有时候可能也骗过了自己。和黛玉比起来,她其实更“贪婪”,她是地位也要,人也要,心也要。也是这种贪欲,给她增加了人性的深度。这个人虽然无趣,毕竟不是一个完全屈从社会意识的工具人,也不是只会念佛号的高人,而是活生生的人。

说起来,我也是最近重读,才接纳了宝钗这个人,作为一个铁杆的“拥黛派”,以前对她,真可谓是深恶痛绝,视作一切成规的拥护者、一切正确的实践者。这次深入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才看到她的某些自由意志,也因此对她有了一份理解之同情。

我记得胡适1918年写给钱玄同的一封信里提及《金瓶梅》时,有个断语:“我以为今日中国人所谓男女情爱,尚全是兽性的肉欲。”爱情本就是一个舶来词。它并不是中国传统固有的,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关键词,也不过一百多年。爱情宣告了个人性和日常性,以及女性身份的认同。我们仨有次聊天,杨早说爱情也是一种意识形态,我也赞同。爱情需要习得的,或者说是被洗脑的。家庭教育、言情小说、主流媒介故事,都在塑造着个体的爱情观。前段时间我们都读过的上野千鹤子与铃木凉美的书信对话,铃木凉美就被中学时候的经历深深影响,对恋爱婚姻有一种疏离的态度。不晓得你们俩的爱情启蒙书是哪一类型的?高中以前我没怎么读过言情小说,回想起来,我关于男女两性之间的认知,早期还是那些腐朽的评话小说。大英雄都是男性,女性是配角,即便是可以上马杀敌的女性,最终也要配给一个更厉害的男性,为他守住家门、生儿育女,夫贵妻荣,或者一起送命冤死。这种关于情爱或者说只是婚姻的观念,其实也是一直以来的主流意识形态。所以胡适说全是“兽性的肉欲”,倒也没错,兽性的肉欲,无非是以繁衍为最终目标。后来读到《红楼梦》,就完全被宝、黛之爱迷住了。那时候也和小鱼儿一样,凡是阻碍宝、黛者,见佛杀佛,见魔杀魔。

我以为以现在的观念去看宝、黛之间的感情,是不公平的,还是要把他们置身于书中的世界,方能见得其妙。我们可以看到,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性是稀松平常的事,尤其是对于男性。大观园里那个堂而皇之出现的绣春囊就是象征。那些置身于顶层的男性,像宝玉,他可以与丫鬟、朋友尝试各种性关系,只要不出格挡了别人的路,并无人指责,他甚至在秦可卿的房间里体会了一把“虚拟性爱”。说到这里,我有点不理解王夫人,她允许宝玉和袭人之间真的存在性关系,却对金钏儿的几句调笑之语恨之入骨,毁了这个侍奉自己多年的丫鬟。在这个世界里,玩弄、通奸这一类是可以存在的,但是两个平等的个体之间的互相沉迷是不被允许的。

《红楼梦》为了让宝、黛之爱有合理性,为他俩前置了两个身份和一段夙缘。这倒也不是新创意,有前缘者下凡历劫,再度聚首。新颖之处在于两人之间的“还泪说”。木石前盟既然是一种先天神谕式的情感归依,那么还泪便是关于情感的终极思考。在强大的成规面前,那些洞晓命运的人只能是卡桑德拉式的悲剧存在。绛珠仙子还泪以酬灌溉之恩,消解了宝、黛在现实中无立足之境的悲哀。宝玉在经历了和黛玉最真诚的知己之爱后,再失去这美好,这真是一个人的成人之路——在痛苦和悲哀中领悟到人的价值与意义。这里我要说一句,许多人把宝、黛视作纯精神性的,而钗、玉之间是有性吸引的(以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为例)。其实在前置神话里,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绛珠草,绛珠草得以修成女体,就是很有性含义的——男人的甘露滋养女人,所以宝、黛之间也有一种性本能的先天吸引,不能说他俩是纯粹的精神之爱。

宝、黛之爱,其实是完整呈现了一段不曾通向婚姻的爱情,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日则同起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第五回)。在亲密无间的日常相处中,彼此了解、欣赏,随着逐渐长大,学会关怀、体贴对方最微妙的心思。当到快要适婚的年龄(当时标准),外部压力增大,两人心理压力同步增加,互相试探,想印证对方的心,结果就给外界留下整天争吵的印象。两人的真心,也只能在梦境、诗文中呈现。杨早说不能想象林黛玉在婚姻中的情景。确实,我也想过,如果黛玉真做了宝二奶奶,以后管家生子,她的诗意才华岂不也是要湮没了?

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或者说前现代社会里,为繁衍和家族所存在的婚姻,就是全部感情的正确归宿。这成规在宝、黛这里也被打破,偏偏就是一段没有走向婚姻的情感,宝玉和黛玉,在这情感中获得了自由(那些争吵和拌嘴,和自由无关),认领了自我,心智上从一个孩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没有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和旁观别人的情(龄官画蔷),宝玉就不会有“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顿悟。别小看了这种认知,这是人的觉醒,意识到自己并非世界的中心,正是脱离孩童状态后才能出现的智慧,否则只能是一个个的巨婴。所以脂砚斋才说宝玉是“今古未有之一人”“今古未见之人”。宝玉和黛玉是那个世界里的新新人类。

所以,我觉得现代人争论宝、黛一起好,还是钗、玉一起好,有点儿关公战秦琼的意思。你不是世界的中心,你不可能拥有全部的好东西,你不可能既要又要,这不应该是共识了吗?《红楼梦》是一部多视角之书,今天我只聊了自己心目中的宝、黛和钗、玉,希望以后有机会聊聊别的情感,比如贾政和赵姨娘,总觉得他俩的情感牵绊,要比贾政和王夫人有趣丰富得多。

期盼你俩的美妙见解。

秋水

2023年1月7日

十字路口的贾家

晓蕾、秋水:

好久不见。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又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你们看杨苡,即使在日机轰炸后,也能将所有的情绪,都写给远方的朋友。我觉得那种信心真的难得:你在沦陷区,过着同样惊惶不安却相对平静的生活,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在生死阴影下的情绪。那些时代加之于我的伤害,我都可以告诉你——我觉得,这后面有一种坚信,坚信我们有共同的价值观,共同的期盼与憧憬。自然这也是因为她年轻,才廿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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