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作者: 程文关键词:路遥生命历程孤独者强霸者
魂兮归来:仁者路遥
广阔苍莽的陕北黄土高原,自古以来就是诞生志士和仁人的胜地,跨入近代以来,更是“天下大事,不离陕北”。路遥作为陕北高原的儿子,他那燃烧的生命历程、顽强的文学追求,以及不惜一切代价自戕式地奋勇前行,昭示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世代传承的神圣性:它的苦难、坚忍、雄浑、博大、仁厚和宽恕,无愧为我们民族的精神高原。
1992年夏天,路遥一病不起,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这位一生争强好胜的陕北硬汉,来到延安病倒后就被送进人民医院救护,就在生命垂危之际,最早从外地专程赶来探望他的挚友,就是陕北艺术家张弢。此前数年,路遥因为西影厂的恩怨,疏远过这位忠诚的朋友,然而真正的朋友从来都是无私的,因此,8月11日,当张弢偕同朋友张子良一起出现在路遥面前时,路遥顷刻间落泪了。路遥与张弢,就这样恢复了他们俩早年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
2022年,笔者探访张弢的三弟张富强,他回首往事,娓娓讲述路遥与张弢的友情故事,并总结说:
路遥管我哥叫“大哥”,对我哥很尊重。我哥一生最爱有才的人,曾经对我说:“我首先是爱惜人才,其次是赏识人才,最后是重用人才。”路遥早年跟我哥之间,好得无话不谈,我哥为了路遥策划事业发展,介绍路遥认识社会名流,帮着路遥校对文稿托人发表,在甘泉县时照管路遥的写作吃住,可以说,路遥早年就是我哥把他捧红的。
路遥是知恩图报的人,他成名以后,把我哥推荐给了西影厂厂长吴天明,让我哥当上了西影厂副厂长,但是我哥和吴天明之间产生了矛盾。我哥早年在甘泉县,仕途一帆风顺,即将升任县委书记,可是李若冰三天两头打电话鼓动我哥去西安发展,我哥被他说动了心,来到西安先跟着李若冰,后跟着吴天明,后来失败了。我哥被迫去了海南岛,本想跟着领导干出一番事业,谁想卷入了风波,我哥没办法,只能重回西影厂。我哥是路遥的真心朋友,他对路遥从无半句怨言,但是他晚年极度失落,在西影厂领着几个钱的工资,无所事事。
病榻上的路遥,不仅与张弢等朋友和好如初,而且也在认真反思自己的一生:苦难、饥饿、挣扎、奋进、搏杀、孤勇、辉煌……他是痛苦的,也是骄傲的,他的事业是非凡的,他的生命是超重的,他为了成就人生的大幸福自觉承受世间的种种磨难。回顾自己二十年来的文学生涯,在他奋不顾身追求成功的道路上,他也曾经碾压过许多不如他的人,这些人中既有他的对手,也包括文学同行。如今,在生命即将逝去之际,路遥蓦然理解了生命的可贵、生活的美好和不可复来,于是,他想见所有认识的人,那些他曾经爱过、恨过的人,他想告诉他们:自己的世界观变了,要宽容,如同拉美伟大作家马尔克斯临终前所说的一样:“我想要告诉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我是多么爱你们。”
于是,路遥提出想要见贾平凹,这给张弢和张子良出了难题,路遥的文友、书法家马治权在《与路遥最后的交往》一文中回忆这段往事,写道:
贾平凹这时正在创作长篇小说《废都》,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后来几经打问,才知道他在耀县一个水库附近住着——没有电话也没有人知道具体地址。情急之下,决定派一辆车去耀县,打问清楚地址后,把平凹接来。
平凹见路遥,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天花板,心里谨慎地选择着词汇。当代中国两大文豪,平时写作起来才如泉涌,此时却搜肠刮肚,不知从何说起……
路遥先开了口:“你看我这副熊样子,你要多保重啊!”
平凹与路遥得的是一种病,此时因创作《废都》,夜以继日,熬油点灯,面色蜡黄,十分难看。他听了路遥的话,黯然神伤地点了点头,从房间退了出来,一个人走到楼外,蹲在拐角,放声号啕起来——涕泪俱下,其伤心的激烈程度让身边的其他人莫不唏嘘潸然。
对此,甘泉县文联主席刘虎林曾对笔者谈到此事,他赞扬了路遥的大度:
路遥是大度的人,他从维护陕西文学的大局出发,认为自己不行了,但是文学还要继续下去。在他看来,整个陕西作协能够和他比肩的作家只有贾平凹。
2021年,延安政协主席樊高林也对笔者谈到此事,并且表达了相近的观点。
1992年9月5日,路遥已经病入膏肓,被延安人民医院医护人员护送到西安西京医院治疗,第二天,西京医院就给路遥的亲属下达了病危通知。然而,1992年9月22日,林达带着早先拟定的离婚协议书,来到西京医院病房里,要求路遥履行双方的约定,路遥慨然答应了。作家航宇亲历了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他在《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一书中有详尽的描述,写道:
路遥却平静地告诉我,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延安时就跟她商量好了,在延安休息十天回来就跟她办离婚手续。我已经从延安回来了,一个人在什么时候都要说到做到,不能不讲诚信。
我生气地说,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你在病床上还讲什么诚信?
路遥仍然平静地说,这个事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林达跟我这些年也确实不容易,人家可是大城市里的人,跟我绝对不一样,经历的苦难比我经历的少,她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和奋斗目标。年轻时在延川插队,也确实帮我解决了不少困难。那时候我是一个穷光蛋,要什么没什么,家里的光景过得一烂包,人家那时没有嫌弃我,还用她自己省吃俭用的钱供我上的延安大学,从这一点上,我还得感谢她为我做出的牺牲。现在的关键是她想回北京,跟她一块儿插队的北京知青,有好多人已经回去了,而且她也非常想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能太自私,应该成全她。而更重要的是,你看我现在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说不定哪天就见马克思了,某种程度上也是害了人家。再说,林达好不容易在北京联系了一个工作单位,我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西安了,那就高高兴兴地让她走。
路遥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感动我的同时,也让我始料未及。我以为他会在我面前大发雷霆地痛骂一阵林达,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有血性的路遥的性格。可他在此时此刻,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认识,跟以前判若两人,简直就不是我所认识的路遥。
对于路遥在病床上的这种豁达、善解人意,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我也搞不明白内在的深层含义。既然路遥是这样的态度,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对这样的事情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沉默。
路遥对待自己的亲人,只剩下了无言的内疚和长久的思念。多年以来,他像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奔波在陕北高原到省城西安的千里途程,长年累月,从不停歇,有时偶尔路过老家,他也仿佛是一位匆匆过客,从来没有陪伴全家人过一次春节。现在,当他卧病在床,生活无法自理,他嫁到延安的妹妹王萍每天准时出现在人民医院,默默地给大哥送来他喜爱的陕北杂面。每当这时,路遥都难过得大声喊叫,企图用这种发作的方式掩盖住内心的愧疚和痛苦。在路遥身边陪护的航宇目睹了这一切,2020年他接受笔者采访,讲述了这段往事:
我在延安人民医院照顾路遥,路遥的心情很烦躁,他担忧自己的身体不能恢复了。为了治病,他迷信上传统土方,托我到延安的神庙里替他求医问药。我照路遥的吩咐去做了,求见了一位神灵,给他买了香烟,还捐了香火钱,求得了一把香灰,带回去煎药给路遥服用,谁知一点作用都不起。
路遥的妹妹是个好人,她每天都到医院看望路遥,给路遥送饭。每回路遥见了她,都大喊着说:“你来这里干甚?回去,明天再不要来了。”可是,每当妹妹走了以后,路遥总是用手指着她的后背,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就从来没有关照过她!”说完,路遥经常泪流满面。
可见,路遥在生活中是顽强不屈的硬汉,但是面对善良无私的妹妹,路遥又是满心羞愧的大哥。对于自己这个大家庭里的六个弟妹,他们都在极度贫困的岁月里辛苦挣命,路遥作为大哥,把爱心和责任心集中在自己最看重、最有能力的四弟王天乐身上,使他往往忽略了对其他弟妹的关心和抚爱。然而事实证明亲情无价,当路遥在延安住院时,妹妹王萍每天都来为路遥送饭。当路遥转院到西安以后,远在陕北老家的小弟王天笑赶到西安,住进了西京医院,跟陪护路遥的诗人远村在一起,日夜守候在路遥身边,而且不辞辛苦,毫无怨言。
路遥的朋友朱合作曾经目睹路遥住院期间,天笑对于大哥的全心服侍,感慨地对笔者说过:
1987年路遥在榆林宾馆写作《平凡的世界》,九娃(王天笑乳名)来榆林找大哥,我带着他去见路遥。路遥见了他,骂了他一顿,给了他五十块钱,打发他走了,因为九娃没出息。可是路遥住院,都是九娃在医院照顾着。
然而,此时路遥心里最为惦念的,还是自己长期以来信任和依赖的四弟天乐。多年以来,路遥和天乐一在西安,一在铜川,共同奋斗,相互成全,在生活中相互倚重,在感情上相互慰藉,在精神上相互砥砺,在困难中相互扶持,两人既是兄弟又是挚友,无人可以替代。现在,路遥面临死亡的威胁,他迫切想要在生命余烬的日子里,对天乐交代后事,只有这样他才能安然离开人世。谁想天乐根本不来医院看护路遥,他在路遥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离开了路遥,这使路遥陷入万分痛苦的境地。
路遥没有想到,此时的天乐,也是一名肝病患者。1992年7月中旬,天乐在铜川市矿务局医院检查出乙型肝炎。不久,8月上旬路遥在延安病倒,他多次通过朋友高其国打电话,催促天乐来延安陪护自己。但是,天乐面临着家中的妻子梁志以离婚作为要挟,逼迫他在大哥和家庭之间做选择的冷酷现实,这使一向能言善辩、聪明圆滑、替大哥路遥排难解纷的天乐,陷入了万难解脱的困境。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亲人之间因为产生误解而相怨相伤。路遥和天乐自从1979年夏天在延安相认以来,兄弟俩的感情一直亲密无间,如今却面临严峻的考验,正如天乐在哀悼路遥的文章中表白的那样:
我和他整整相处了13年。这是一个一言难尽的历程。我们之间情同手足、一母同胞,我们兄弟俩曾经是我父亲精神和物质上的左右大将,但我们也有任何人都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这一矛盾只有我和他知道,常人难以理解。
然而,当路遥住院后期,他从天笑那里了解到:林达已经离开了西安,家里只剩下女儿路远,天乐一个人奔波西安和铜川两地照应两个家时,敏感深沉的路遥立即清醒了,他懂得了天乐的难处。于是,路遥急命天笑去铜川,想要把天乐召唤回来。但是,天笑见到天乐,此时的天乐既不能也不敢违拗妻子的意愿,他只能硬下心来拒绝了天笑的请求。憨厚的天笑眼见自己说服不了四哥,情急之下,他捏碎了手中的玻璃杯子,鲜血直流……
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消失了,路遥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兄弟天乐,但是,正像老朋友曹谷溪对他的评价:“路遥是一位英雄,患病后的路遥仍然是一位英雄!”
路遥承受着精神上的痛苦,强撑着危重的病体,把他的全部心情寄托到事业中来,航宇在《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一书中记述了路遥在病中对陕西作协作家们的关切:
此时病情稍微稳定的路遥,就会想一些作协工作的事情。他在病床上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他真的当了陕西作家协会的主席,自己就一定要在其位谋其政,带领作协的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绝对要把他这个主席当得像一个主席的样子。
路遥非常自信,想再创一个奇迹,在不知不觉中回到建国路的陕西作协,要想办法改善一下陕西作家的生活和办公条件。可以说陕西作家们勤奋创作,都在不同领域取得了不菲的成绩,涌现出一批可圈可点的知名作家和评论家,在全国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然而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困难了,家庭负担很重,一个人的工资需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甚至有的作家的孩子一个也就业不了,难免会产生一些家庭矛盾,这些非常现实的问题,他要想办法一一解决。
根据航宇的回忆,路遥在临终前的日子里,非常同情和他一样病倒,只是家境更为贫困的著名作家邹志安。当时邹志安身患癌症,上有老母,下有儿女,家庭负担极其沉重,路遥每次提起邹志安来,总是对这位才高命薄的同事充满了悲叹和惋惜之情。
路遥曾经口述一封信,委托航宇交给邹志安,信中写道:
志安同志:
不知你现在病得怎样?我很为你担心。但是,你要正确对待你所患的病,凡事一切不想。我知道你有一定的思想负担,上有年迈的老母,下有没成事的儿女,现在以治病为重,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我是了解你的,千万不要倒下,盼你出现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