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远远没有开始”
作者: 王立世关键词:潞潞 无题诗 唯美主义 忧患意识
我特别喜欢潞潞早期的《城市的纪念》,他却声言要毁之少作,流露出一位优秀诗人自我否定的决绝。他20 世纪80 年代创作的《城市与〈勇敢的野牛之血〉》 《肩的雕塑》等名篇,以唯美主义倾向跨入令人瞩目的后朦胧诗派,在比较守旧的山西诗界一直处于前沿地位,起着先锋引领作用。
从20 世纪80 年代末起,潞潞用近五年的时间持续创作了大约50 首惊世骇俗的无题诗,经《人民文学》等杂志公开发表后,在诗界引起山呼海啸般的强烈震动。这些闪耀着奇异光焰的系列同题诗篇,两次集束重磅推出,一次是1997 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潞潞无题诗》,另一次是2010 年三晋出版社出版的《无题》。第二次除了49 首无题诗外,还收入唐晋根据“无题”
诗意创作的16 幅插画和周征环的20 首英译作品。这在中国当代新诗史上绝无仅有。潞潞自谦还没有写出“那种有着广阔的抚慰而又精微的诗歌”,但自信“‘无题’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无题’对我而言,无疑是重要的诗篇,是一个诗人创作道路上的里程碑”。a追根溯源,《无题》在古代就有,唐朝诗人李商隐,在身陷人际关系旋涡、个人左右为难的窘境下,以“无题”抒写内心无法排遣的精神苦闷。潞潞的“无题”写作,个性化色彩十分强烈,也摇晃着时代和社会的影子。他反思:“只有在那个年代、那个年龄、那种状态,才能产生‘无题’……‘无题’和我们一起经历了民族历史中难忘的时刻。”b 任何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不管什么风格,只有放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下考量,其价值和意义才能凸显出来。
希尼如此评述贝克特的诗:“在不回避事物的终极荒凉方面,他可以说与拉金旗鼓相当,但是他接着还进一步用那荒凉来做积极的事情。因为并不是贝克特世界观那明显的悲观主义构成他的诗歌天分:他的卓越之处是,他在他的艺术的游戏屋中制定了一套动作,它既忠于事实性之屋发生的那些令人沮丧的事情,又是——更重要的——对它们的改造。
我认为这段金玉良言用在潞潞的《无题》上也恰如其分。
《无题》属于世纪末哀歌,诗人的焦灼无处不在,忧伤无处不在,疼痛无处不在,迷惘无处不在,失望无处不在,这是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要付出的精神代价。潞潞置身社会改革的阵痛期,各种社会矛盾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但存在的问题又不可能一下全部解决。作为时代风向标的诗人,敏锐地意识到激烈的竞争和价值观扭曲带来的心理裂痕和精神困惑,但民族文化对诗人的熏陶和影响无法抹去他内心明亮的底色。从他的作品明显可以感悟到,他的忧伤是清澈的,透出隐约可见的人性之光。
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农业大国,在向现代工业大国迈进的过程中,农民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冲击。潞潞《无题》中的农民失去了农耕时代的宁静和安稳,脆弱的生存不堪现实的重压:“山野上偶尔走过三三两两农夫/ 驯顺地低着头并且长吁短叹/ 我永远不能忘记他们的眼睛/ 那是古代洞窟中石人的眼窝/ 其中一些人停下仰望天空/ 喃喃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绝望/接着他们转动头颅四处寻觅/ 如同摸索在早晨的雾里进退维谷……当谷物从大地上被一次次取走/ 露出这种连影子都不会有的底色/ 它吞噬掉路旁最后一朵野生的花/ 用乌云一般的大地报复掠夺者”。诗人怀着一颗悲悯之心精微地抒写农民苦难的相貌、麻木的精神、艰难的处境、绝望中的希望,并与自己的命运产生了心灵共振,“此刻我就像这些不幸的人/因心灵的恐惧而一片混乱”。农民的焦虑和不安在社会转型期更具典型性,是人类精神困境的一个缩影。
麦子从《诗经》摇曳到当代,经过岁月的洗礼,其意象由外在嬗变为内在,由传统嬗变为现代,内涵得到扩展,思想得到深化,可以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麦子。潞潞的麦子与众不同。
一种低微的声音在天穹下燃烧/ 使人想起远方风中的麦子/ 它远离我们生长并一再被拆散/只有残留的金黄在怀乡的梦中/ 麦子置身其外难道为旁观者所设/ 几近获救却在最后一刻失去机会/ 贫困的家园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好似在大海边高山的怀抱里面/ 我们从一个门跨入另一个门/ 眼看着身边的墙缓缓上升/ 风中的麦子在远处是否已经冰凉/ 它承受着什么又悄无声息地缩回
麦子啊使我们疼痛/ 它不是什么都没有/ 尽管真实中被反复提醒和嘲弄/ 甚至被想象为半人半马的怪物/ 然而麦子依然幸运依然坐地风行/四周飘满雪花并且泥沙俱下/ 麦子说不出自己的语言/ 它真诚地仰望着农人的脸/ 奋力用根部吸收着镰的寒光/ 它用杀死自己的方式来游戏/ 虚弱的麦子似乎更热爱刺激/ 它在远方它一头蓬松的金发
我们祈求颤抖的麦子平静下来/ 它在一出空幻的戏剧中悲欢离合/ 一片抵触的麦芒斜插在额头/ 那是它尖锐的灵魂向着阳光怒放/ 记下苍茫大地这寂静的时刻/ 麦子的手敲遍了乡村的钟声
潞潞的麦子也有乡愁的余味,但不同于海子的图腾,风和日丽的田园风光早已荡然无存。麦子在风雨中颤抖,一再被拆散,最终也没有获救。“风中的麦子在远处是否已经冰凉/ 它承受着什么又悄无声息地缩回”。欲言又止的隐忍、失去体温的冰凉、无奈的退缩,扮演了悲剧的主角。本来是我们远离麦子,诗人故意说麦子远离我们。本来是我们体味着麦子的疼痛,诗人故意说麦子使我们疼痛。这是人与自然休戚与共的互文。面对工业化的迅猛潮流,麦子举棋不定,朝不保夕,所以被反复提醒和嘲弄。诗人明知故问,以反讽表达内心的愤愤不平。麦子被想象成怪物,四周泥沙俱下,但依然“坐地风行”,具有超然于环境、不随波逐流的坚定。“奋力用根部吸收着镰的寒光/ 它用杀死自己的方式来游戏/ 虚弱的麦子似乎更热爱刺激”。麦子也有虚弱和空虚的另一面,体现在从死亡中寻找刺激。潞潞的麦子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冰凉没有忘记阳光,颤抖没有忘记仰望,平静没有止住愤怒,空虚没有丢掉信仰,承载着20 世纪人类精神的冷漠、疼痛、焦灼、迷茫、愤怒,以其独一无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汇入势不可挡的现代诗潮流。
收入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一开始,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两个明暗对比的场景,一个是:“大树在木匠的斧斤之中”。大祸临头,大树却没有丝毫的反抗,隐喻人类的被动、懦弱、无助。另一个是:“他们的孩子正站在屋檐下/ 看着远处太阳的一个光斑”。孩子是希望,光斑象征人类美好的前景。树与光斑存在唇亡齿寒的关系,光斑在树丛中,树被砍倒了,光斑自然就消失,这种美好会夭折。父亲都不为孩子着想,人类的希望在哪里?既抒写对光明的憧憬,又流露出对未来的惴惴不安,获得了喜剧性的反讽。诗人进而把树的截面比作“年轻人洁白的前额”,虽然面向太阳,但已奄奄一息,既有惋惜,又有慨叹,更有愤怒,是对伐木者的彻底否定。“我看到我的兄弟在暮色中/ 如同骑着一匹石马/ 茫然地锯着自己的坐骑/ 他也许是被沉重的生活伤害/ 不得已进入树的中心/ 那里停止了呼吸/ 那里一片洁白像年轻人的前额”,像哀乐一般回荡。骑着一匹石马是超现实的想象,隐喻人类生态的严重恶化。就是石马,也像树木一样惨遭不幸。人类被现实生活伤害,反过来又伤害赖以生存的环境,如此恶性循环,无法走出自身挖掘的生存陷阱,陷入有家难归和无家可归的双重尴尬和精神失落。诗人表面上镇静自若,内心却波涛翻滚,冷抒情蕴含着巨大的热动能。这首诗既有现实的逼真,又有魔幻的想象,都直指人类急功近利的痼疾,其忧患意识体现出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
关于秋天,古诗人写出很多流传至今的杰作。潞潞依然能够独辟蹊径,写出近于绝唱的作品。他写落叶是与天空、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叶子像突然失去生命的鸟/ 从枝头跌落,露出好大一片天空/ 这时你会发现树那样孤单/ 毫无抵抗地被秋风穿过”。没有古人萧瑟,但比古人开阔和疼痛。及物与妙悟如影相随,文字与生命化为一体。正如于坚所言:“妙悟并非虚妄,而是生命、感觉、经验的综合作用……诗歌的神秘正在于它只可‘妙悟’,诗的创造是‘妙悟’,诗的接受也是‘妙悟’。好诗是什么,无法定义,一旦进入诗歌,我们就知道它是谁。”d树的孤单、被动、无奈正是人类命运的真实写照,如果局限于悲秋,那就步了前人的后尘。作为一名诗人,不一定有改变现实的力量,但必须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潞潞用瘦弱的肩膀对抗横扫落叶的秋风,是可歌可泣的壮举。诗人用他敏锐的眼睛打量着风云突变的世界:“也许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不然不会盯着空洞的世界不放”。发现了什么,如果写出来,诗歌就味同嚼蜡。蜻蜓点水,留下空间,让读者去想象,这才是诗歌的艺术。盯着不放,说明事关重大,不弄明白不罢休,这是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怀。“空洞”是写世界的虚无,“发现”是写世界的问题,矛盾中表达对世界的怀疑和批判。“你能够对秋风说些什么/ 它吹向你的时候那么冷/ 秋风来了,窗外树木萧萧/ 如果你继续等待,想听到树叶/ 坠地的声响,就会一阵阵发慌”。这个结尾在情感格调上呼应了开头,隐喻人类精神的寒冷和不安。这首写秋风的诗深及骨髓,触动灵魂。它既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在现代诗中确是炉火纯青的极品。
相对而言,《无题》中最明亮的一首当属写少女合唱团的:“我们未知的天使在合唱/ 这是一个重要的年份/ 骤然响起尖锐的童声/ 一双双小脚轻盈而迷惘/ 如同站立于悬崖的顶端/ 厚重的天空深深地埋着她们/ 我永远记着今天/ 秋季苍白的日晷移过庭院/ 青春的蝴蝶结莫名地颤抖着/ 像洒落满地的血一样的花瓣/她们会长成真正的女人/骄傲。修长。乳房丰满/ 那时我可能居住在远方/ 隐约听到纯洁被摧毁的消息/ 年轻时代的骚乱仍然继续着/ 它将使我坠入深渊终日不安”。这是一首青春的颂歌,如一束光照亮了人类忧伤的脸庞,但与单纯的颂歌迥然不同。天使加上未知,就有了阴影。一般写少女,从眼睛入手,潞潞聚焦于脚,因为脚决定一个人命运的走向。“轻盈”正是不知压力为何物的年龄,“迷惘”又感到前途未卜、命运难测,“站立于悬崖的顶端”,时刻面临粉身碎骨的危险,“厚重的天空深深地埋着她们”,压抑得令人窒息。本来是天真活泼的年龄,却承受着不该承受的东西。诗人没有用迷魂药麻醉她们年轻的神经,而是以过来人的经验为他们预设了可能的风险。“青春的蝴蝶结莫名地颤抖着/ 像洒落满地的血一样的花瓣”。美好的青春在严峻的考验中终将成熟,那时诗人可能漂泊到远方,“隐约听见纯洁被摧毁的消息”,对成长既有喜悦,又有顾虑,青春的旋律越来越凝重。这首诗是由复线交织而成,从时间上看,既写现在,又写未来,重叠在一起。从空间上看,既有在场,又有离场,亲身感受与想象重叠在一起。从人物来看,既写青春的美好,也写成长的忧虑,自然与社会重叠在一起。孩子们虽然不属于迷惘的一代,但精神世界受时代影响变得异常复杂。
从上面列举的五首诗,可以体味到潞潞诗歌的纯粹性、现代性和经典性。我得承认,读潞潞的诗不能走马观花,只有放慢速度反复品味,心灵才能有所感应。他的文字是浓缩的精华,蕴含着他灵魂的浩瀚、迷蒙和疼痛。《无题》创作于社会转型的关键期,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异常激烈,人们在新旧观念交织的十字路口徘徊,灵魂感到无处安放。诗人用隐秘的方式展开与生命、时代和世界有所保留的对话,微妙地表达与现实生活的矛盾与冲突。题材并不离奇,但具有恍若梦境的迷幻。虽然理性牢牢把控着情感,但我们仍然能感到诗人无法抑制的激愤,反而比那些无所顾忌的释放更令人心痛。每首诗独立存在,但彼此呼应,貌似声东击西,但又感到方向一致,在一个主旨上不断开掘延伸,共同的指向就是人类的道义和良知。对每一首“无题”,想给出清晰、准确、完整的答案是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任何解析都无法克服自身的局限性和不完美,多向性和多义性决定了内涵的丰富性和无止境。它的不确定性,正像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决定了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理解。这是传统诗歌无力达到的神奇和微妙。李杜指出《无题》“写的是灵魂之上的灵魂”e,韩作荣认为已经“形成一个精神流”f。《无题》是灵魂在场的写作,但又感到飘忽不定。诗人不拘泥于微观的景致,具有通过微观透视宏观的艺术品质,实现了从小我到大我、从自然到社会、从个体到人类的飞越与质变,蕴含其中的历史意识和批判精神折射出人类情感的共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