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思维模式

我们常说文无定法，但并不是没有规则。正如兵法变化无常，孙子兵法却千年不变。万事都有个规矩，这其中有一个最普遍的规矩就是思维法则。思维是人与动物的区别，是一切思想活动的存在形式，科学、生产、战争、建设、工程、文学、艺术等一切大小活动，凡要动脑筋处都离不开思维。文章写作也不例外。

文章有两个“基本法”管着，语法管字词间的搭配关系，比如动宾结构不能变成“宾动结构”；逻辑思维管概念间的搭配组合，比如人与人结婚，不能“人与石头结婚”。思维是一个大的体系，我们没有一刻不在使用它却又常不自觉。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建立起一门独立的学科“思维学”。1984年，钱学森曾主持召开过一个思维科学研讨会，希望建立这个学科。但迄今仍未见哪个院校设立这个专业。“思维学”涉及心理、生理、脑科学、社会、哲学、数学等学科，很难一蹴而就，但部分的思维学研究则早已存在，如逻辑学就已很完善了。

按钱学森的说法，思维形式主要有四种：逻辑思维、形象思维、灵感思维和社会思维。对于文学写作来讲，这四种思维都会用到，只不过轻重多寡不同。其中社会思维涉及社会环境、集体意识，更复杂一些，我们这里只说前三种思维与文章写作的关系。

为了方便对比，先把这三种思维的通俗定义并列于前，以便后面慢慢展开：

逻辑思维是以抽象概念为基础单元，经过概念的判断推理，得出新的结论的思维方式。在文章写作中则是开掘新的思想。它是单一方向的线性思维。

形象思维是以具体形象为基础单元，经过形象的筛选、塑造、拼接、组合，创造新形象的思维方式。在文章写作中则是创造新的美感。它是在三维空间内的思维，如绘画、雕塑、戏剧、文学艺术等。

灵感思维是凿通事物间的相似点，跨越时空，另辟一片新天地的思维方式。在文章则是突上一个新境界，更见神奇。它是不受时空限制的四维思维，可以包括其他所有思维方式。

逻辑思维给文章以力量

文章可以传递信息（如新闻）、知识（如科普文章）、休闲娱乐（如小说、游记、小品）等。但一篇文章的震撼力、生命力，归根到底要靠两点：思想和美感。

思想是一种力量，在内容上可以是信仰、真理等，但在直接表达上主要靠逻辑思维的判断推理来实现。好比一列满载物资的火车，不管是装着粮食、军火，还有书籍，甚至还坐着人，这无疑是一车满满的“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但是它离不开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必须沿着铁轨行走。只要一出轨，这一切“力量”都化为乌有。从这个角度讲，成也铁轨败也铁轨。文章写作就是在逻辑思维轨道上行走的火车，成也逻辑败也逻辑。

逻辑思维是以抽象概念为基础，经过判断推理，从而得出理性结论的思维方式。它“一根筯”，线性前进，勇往直前，求真务实，只认一个“死理”，从而保证了客观世界有铁打的秩序。它有一套成熟完整的规则体系，我们平时不管说话还是做事，都在不自觉地使用它。在写作中常用的基本形式有概念、判断和推理，还有其他规则如归纳法、演绎法、类比法、因果、假设、猜测等。这听起来是很枯燥的一大堆术语，但不管你情愿不情愿，还是离不开它。用之则虎虎生威，力透纸背；弃之则支离破碎，不成文章。

这里最关键的是三个东西：概念、判断和推理。

1. 概念是语言中最基本的东西（常表现为一个词），是事物的抽象的本质属性，是讨论问题的前提，可以看作是思维的细胞。为什么强调“抽象”呢？抽象就是提纯，没有杂质，从源头上保证了文章的干净、准确、有力。中国古代著名的“白马非马”论，就是说“马”才是它的本质属性，你加上“白”就是另一个复合概念了。我们去骑马，不一定非得要骑白色的马。概念要求思维的准确。

体现在文字上，概念就是一个词的核心含义和辐射范围，不能超出这个范围，更不能歪曲、篡改。逻辑学上叫概念的内涵与外延。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文章好比是一座房子，各种词汇是砖块、瓦片、玻璃等各种材料。它们各有自己的性质和用途，这是概念规定。盖房时准确使用、各得其所，房子才实用好看。你不能把瓦片贴在墙面上，玻璃铺在脚底下，砖块塞到窗户上，这个房子还怎么住？因为一开始你就把材料元件的概念搞错了。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发展了，商人、企业家的地位提高了，有些官员就去与他们拉关系、套近乎。有记者写稿说“官员不要依市门”，他本意是想说不要傍大款。殊不知，“依市门”有固定含义，是指妓女站街拉客。这是错用了概念。

下面几个句子是因概念不准闹出的笑话：

（1）一张蓝图绘到底

“蓝图”因为感光后多为蓝色而得名，是不能变动的图纸，是工程施工的依据。“绘到底”就是不停地绘，不断在变，那工人怎么施工？应该是“一张蓝图干到底”。

（2）锚定前进的方向

“锚定”是一个复合概念，大船在海里用锚来固定，本质含义是“固定”，不要让水冲走，与方向无关。应该用“指出”方向，或“锚定位置”。

（3）李白月下宴桃

这就更离奇了。李白曾有一篇文章《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是说春天的一个晚上，李白请他的族弟们在一个叫“桃李园”的地方吃了一顿饭。“桃李园”是一个地名。作者没有弄懂这个地名概念，就望文生义，说李白在月下请桃子吃饭。按照这个逻辑，“鸿门宴”岂不是项羽、刘邦坐在一起啃食一座大门楼？

2. 判断是对概念及它们之间关系的一种判定。

有直言判断（直接的关系判断），有假言判断（假如什么条件下的关系判断）。判断出错也会造成尴尬。如：

（1）多少情合靠意投

这是一个直言判断句，是某大报的一首诗的标题。情合意投是两个词义重复的并列词组，如平平稳稳、如饥似渴，这类组合是为了强化词意，并没有谁靠谁的依从关系。这个判断不能成立，就如不能说“多少平平靠稳稳”“多少如饥靠似渴”。

（2）为了圆梦安居，创造幸福生活

这是一条消息的标题，把因果颠倒了。“盖房”和“生活”，谁因谁果呢？显然是解决了住房问题，才能有好生活。现在因果倒置，为了能住上一套房子，先去创造一个幸福的生活，这是个悖论。比如正常我们会说：为了做饭去买菜，为了吃一个苹果去了一趟超市。不能说成：为了买菜我做了一顿饭，为了去一趟超市我吃了一个苹果。

3. 推理就是由一个或几个已知的判断，推出一个新的判断，即新的结论。

推理的前提是所用的概念、判断不能出错，要符合规定的逻辑关系和推理法则。在写作过程中你可以不用逻辑思维，但只要用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推理，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这个理。正如你可以不花钱，但不能使用假币。

请看这个句子：“幸福的孩子是相似的，不幸的孩子有爱能成才。”

这是一篇谈家庭关怀的文章。是说一个家庭收养了一个孩子，虽非亲生，但过得也幸福。那怎么又扯出“相似”“成才”等这些毫不相关的概念呢？前一句不能推出后一句。一篇文章中这样的逻辑错误，只要出现一次，就如大船破了一个洞，足可以泄去整篇文章的力气。

逻辑思维的这种严密性、科学性特别适宜议论文写作，从概念入手，层层推理，水落石出。比如下面这一篇文章就是通过对概念内涵、外延反复阐述而得出的结论：

匠人与大师

在社会上常听到叫某人为“大师”，有时是尊敬，有时是吹捧。又常不满于某件作品，说有“匠气”。匠人与大师到底有何区别？大致有三点。

【诠释概念】第一，匠人在重复，大师在创造。一个匠人，比如木匠，他总在重复做着一种式样的家具，高下之分只在他的熟练程度和技术精度。比如一般木匠每天做一把椅子，好木匠一天做三把、五把，再加上刨面更光、对缝更严等。但是就算一天做到一百把也还是一个木匠。大师则绝不重复，他设计了一种家具，下一个肯定又是一个新样子。判断他的高下是有没有突破和创新。匠人总在想怎么把手里的玩意儿做得更多、更快、更绝。大师则早就不稀罕这玩意，又在构思一件新东西。

【诠释概念】第二，匠人在实践层面，大师在理论层面。匠人从事具体操作水平的上限是经验丰富，但还没从经验上升到理论。虽然这些经验体现和验证了规律，但还不是规律本身。大师则站在理论的层面上，靠规律运作。面对一片瓜地，匠人忙着一个一个去摘瓜，大师只需提起一根瓜藤；面对一大堆数字，匠人满头大汗，一道接一道地去算，大师只需轻轻给出一个公式；匠人在想怎么才能捏好一个泥人，大师则探讨宇宙和人。匠人常自持一技，自炫于一艺，偶有一得，守之为本；大师则鲜花掌声过眼烟云，进取不竭，心忧难宁。所以你就明白为什么居里夫人会把诺贝尔奖章给小女儿当玩具，但是接着她又得了一个诺贝尔奖。

【诠释概念】第三，匠人较单一，大师善综合。我们常说一技之长，一招鲜，吃遍天，这是指匠人。大师则不靠这，他纵横捭阖，运筹帷幄，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因为凡创新、创造，都是在引进、吸收、对比、杂交、重构等大综合之后才出现的。同样是碳元素，软时可为铅笔，硬时可为金刚石，盖因结构之变化。当匠人靠一技之长，享一得之利，拿人一把、压人一筹时，大师则把这一技收来只作恒河一沙，再佐以砖、瓦、土、石、泥，起一座高楼。牛顿、爱因斯坦成为物理大师并不只因物理，还有更重要的数学、哲学等。一个画家，当他成为绘画大师时，他艺术生命中起关键作用的早已不是绘画，而是音乐、文学、科学、政治、哲学等。同理，一个音乐、书法、文学、科学方面的大师也是如此。而一个社会科学方面的大师就要求更高，马、恩是一部他们那个时代的百科全书，毛泽东则是当时中国政治、军事、文学的宝典。

这就是大师与匠人的区别。

【判断，二者的联系】我们研究这个区别毫无贬损匠人之意，大师是辉煌的里程碑，匠人是可贵的铺路石。世界是五光十色的，需要大师也需要匠人，正如需要将军也需要士兵。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世界有层次之别，必须有起码的识别力，有一个较高的追求目标。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将军总是在优秀的士兵中成长起来的，当他不满足于打枪、投弹的重复，而由单一到综合，由经验到理性，有了战役、战略的水平时他就成了将军。鲁班最初也是一名普通木匠，当他在技术层面已经纯熟，不满足于斧锯的重复，而进军建筑设计、构造原理时，他就成了建筑大师。虽然从匠人而成为大师的总是少数，但这种进取精神是人类进步、社会发展的动力。

【结论】我们可能在实际业绩上达不到大师水平，但至少在思想方法上要循大师的思路，比如力求创新，不要重复，不要窃喜于小巧小技，顾影自怜。对事物要有识别、有目标、有追求。力虽不逮，心向往之。在个人有了这样一种心理，就会有所上进；在民族有了这样一个素质，就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向上的民族；在社会有了这样一个氛围，就是一个创新的社会。

（《人民日报》2006 年5 月19 日）

论说文是靠思想取胜的，要能让思想形成一种势能、动能，凝聚成爆发力、冲击力，这主要靠逻辑思维。但有时叙事、描写、抒情的文章也会引入逻辑思维以强化说服力。因为叙事、抒情也要力量，也要遵守事物间的逻辑关系。

一般人一说美就想到形象思维，其实逻辑思维照样可以表现美，而且更有说服力，请对比同是写月亮的这两段文字：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

（朱自清：《荷塘月色》）

月光的青，有两点和普通所见的青不同：第一是光力的弱，换言之，就是比普通的青带有一分的暗；第二是其色的淡，换言之，就是略带着白味儿而朦胧的……这样月光的青涩，一面因了暗把沉静之情加深，他面又因了淡把实在之兴减浅。

（〔日〕高山樗牛作，夏丏尊译：《月夜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