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现实,自由

作者: 杨早 庄秋水 刘晓蕾

困在系统里的人

杨早、晓蕾:之前我们聊到穿越文,杨早说有人写小说,主角穿越回去,变成了贾环,以庶子的身份异军突起,最终整顿家业,成为家族复兴的功臣。我查了一下,目前网络上已有数千部《红楼梦》同人小说。这一方面说明这部“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经典名著,仍有广泛的阅读人群,另一方面足证作为“元文本”,《红楼梦》能够在不同时代回应读者对人性与世情的追逐,且能勾连人内在的审美和情感体验。自诞生之日起,这部巨作未完,是天地间一大憾事,故而两百年来,续书就有近两百种。这些续书,大都不忿于宝、黛的终局(本也是续书一种),偏要他二人死而复生,还要建立功业,拯救家族。有一部真真是脑洞大开,宝、黛一起转世,大观园再聚首,平定倭乱,封王赐婚(《绮楼重梦》)。此种高浓度的爽文,料定今天的网文作者也要叹为观止了。

我读过几种,还有印象的是《红楼梦补》和《红楼梦影》。前者黛玉魂归离恨天,重生后还乡,而宝玉发觉娶亲受骗,就践约出家,被已成仙的柳湘莲送归,还发誓不娶黛玉便不归家。贾家意识到之前的不妥,向林家提亲,此时皇帝也赐婚了,宝玉更是考中进士,在殿试之日与黛玉成婚。在这本续书里,重生后的黛玉,真是妥妥的大女主,不仅身体强壮,治家理财一把好手,简直就是救世小仙女。最好玩的是,她还一点也不妒忌,鼓励宝玉收了晴雯、紫鹃、袭人、莺儿为妾。这样的“完美”黛玉,惊喜不惊喜?《红楼梦影》的著者是清代词人顾太清(署名云槎外史),以女性的身份写续作,宝玉是被一僧一道给拐走了——一僧一道成了人贩子,被父亲救回,和宝钗生下了儿子贾芝,继续享受人间富贵欢愉。他喜欢“抱着芝哥站在栏杆前看牡丹”,还和侄儿贾兰都中了进士。贾政清廉自守,一直做到了宰相。

两部续作的结尾都还有点意思。《红楼梦补》写除夕那天,宝玉梦游太虚,抄了改过结局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正与一众妻妾观看,突然惊醒,却是做梦而已,富贵繁华,仍是红楼一梦。《红楼梦影》最后宝玉也是神游太虚幻境,见到先前种种,朱阁绮户,化作一片荒凉,白骨骷髅,蹁跹起舞。“宝玉吃了一大惊,却也不知是真是假。”续书作者们给贾家注入一线生机,但内心深处也知道不过是意淫而已。鲁迅对此批得够狠:

然而后来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坟·论睁了眼看》)

倒是王国维有较正面的看法,他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离其罚,此亦吾国戏曲小说之特质也。”(《王国维论学集》)你们俩怎么看?我觉得鲁迅和王国维说的都有道理。上封信里,我也说过大团圆偏好是一种现实中无权力地位的对照。我还想到的是,这些续书无一例外地看重科举,总是以为,只要宝玉辈科举及第,就可以重振家业,展示出深刻的路径依赖。这也是在原作中宝玉最讨厌的“仕途经济”,宝玉不爱读书,不喜交际,似乎掐灭了贾府未来荣耀的火苗。这可以说是原书里绝大部分人,以及续书作者读者们的共识。但如果我们跳出来看,这不过是困在系统里的人们,想象力只能局限在系统内部的反应。

我以为,贾府之败落,一方面在于政治上站队引发的连锁后果,一方面在于无解的经济困境,消费支出严重超过经济收入。有好几个人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第二回里,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犹如一个全景式的俯拍镜头,他盘点贾府一众人物,还抓到了一个关键点:“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划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也就是说,这种贵族气象的支撑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而贾府已经在消耗原有的积累,甚至落到了偷出老太太的东西拆补的境地。第七十二回,贾琏恳求鸳鸯:“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这里我想起杨早说过,鸳鸯的地位很重要,她有反抗大老爷强娶的资本,也在于当家的凤姐、贾琏,不时有求于她。就连一向目无下尘的黛玉,也看到了贾府的危机所在:“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第十三回,秦可卿将死之际,托梦给王熙凤,说出她对两府的忧虑,怕是有一日要乐极生悲,她给出的方子,是在当时法律条文下可操作的余地,在祖坟附近多买地建房舍,将来万一被抄家,祖坟祭产不在其中,这就为后代留下了一条维持生计的退路。秦可卿这个矛盾的人物,此等远见卓识,似乎完全是作者的赋能,并非人物性格自然发展的智慧展现。三姑娘探春兴利除弊,想把大观园从纯粹的消费型场所,转变成也能提供产品的生产实体。这种小局部的改良尝试,也只是在王熙凤病倒休假时的偶发性行为,于全局无大影响。

对贾家的经济状态王熙凤这个掌家人最是明白,她对刘姥姥说过一番话:“不过是借赖着祖父虚名,做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这倒不是全是客气托大,的确也是事实。她也想出了一些对策,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但她节流的措施只针对小头,最底层的奴才们,绝不肯为了节俭而失了上位者的欢心。王熙凤唯一试图去扩展资本的是充当放债人,她利用迟发月钱的办法,一年能翻出一千的银子,只不过这都进了她自己的腰包而已,说明她很清楚货币投入流通会产生的价值。某种意义上,她是这个系统里有新意识的少数人。此外,王熙凤还把贾府的有形无形势力变现,收钱替人办事,相当于把地位货币化。

贾府的等级规范,也就是所谓的礼仪,以及为维持社会地位进行的人情往来,都是以经济托底的。一般人眼中各种腐坏,比如办事过程中的回扣、藏私,甚至偷盗,本质上都可视作是围绕等级体系的奢侈性消费和生活消费的必要补充。也就是俗语说的,吃肉的吃肉,喝汤的喝汤。当依靠地租和特权所获得的收入无力支撑炫耀式消费时,这种衰败就是不可避免的。这个系统就是这样循环的。贾政对宝玉寄予厚望(也是王夫人、宝钗、湘云们的厚望),在实践上并不灵光。贾政自己的仕途,并没有带来丰厚的回报,他要有清廉名声,就是断了他人和自己的财路,有的续书里,让他最后拜相,完全是清官梦作祟。你看他在江西粮道任上,不是被衙役愚弄,就是被奴才瞒骗,自己也落得个被参革职。在这个系统里,只有通过政治权力的重新分配,才可能有爆发式的经济回报。比如作为军功阶层初代,荣宁二公就是“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焦大语)。这样一看,曹家和他家的姻亲李家,涉入康熙末年的夺嫡之争中,既是无法避免的,也是他们的主动选择。

在这个系统里,能看到主子、奴才都是“安富尊荣”,各自在计划好的统一管理模式下,挖空心思多拿多占,相当于“占公家的便宜”。赵姨娘和贾环的不满,其来有自,他们的身份地位决定了无法占有更多的资源,偏偏又都无法靠个人能力去争取一点补偿,心里又不能平衡,才会经常闹得鸡飞狗跳,甚至走上了歪门邪道。

现在再读《红楼梦》,我总想到,一个人在这样强大却又处于衰败的系统里,现实这样逼近,该怎么办?或者说该走怎样的路?诗和远方,爱与自由,都很好,都想要,不加滤镜,在这个系统里有生存余地吗?

我认为曹雪芹还真写了这样的一个人。第四十九回,大观园来了几位亲戚姑娘。宝钗的堂妹宝琴,是最得注意的一位。作者对这个中道出场的女孩,全是烘托之法。先是宝玉在怡红院私下赞誉:

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

宝玉一番赞叹,成功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晴雯去瞧了一遍,回来的评价很接地气,说宝琴和李纨的两个堂妹“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探春直接给出了最高评价,“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初到贾家,宝琴赢得了众人欢喜,王夫人认了干女儿,贾母也喜欢得不得了。宝琴不止外貌出众,才华也无双。众人联诗,独她和湘云最多,在咏梅诗中也夺了魁首。再以视野论,她无疑是大观园第一人,甚或在所有的女子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她从小跟着经商的父亲出门在外,用薛姨妈的话说:“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可见宝琴的父亲也非普通商人。所以说她的见识和知识结构,都跳出了贾府这种传统的系统。她八岁时,就和父亲到西海沿子买洋货,和外国人有了交往,还记下了一个外国女孩子的汉诗。这种阅历是黛、钗们所缺乏的。当然,见识过未必就受其影响。譬如王熙凤也接触到外国的器物人事,在第十六回里,她夸耀说她祖父管着各国进贡和接待外国人,王、贾两个大家族里,也有很多的洋货。有一处很能看出宝琴的见识。宝钗说要起一社,诗题是咏《太极图》,又要严格限韵。宝琴很不以为然,她说:

这一说,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她这是论诗,也是在说做人,真实,有趣,正是阅历在她的生命和审美上的投射。这个姑娘,似乎集合了宝钗、黛玉和湘云全部的优点,还拥有她们所没有的见识和阅历。

清代嘉道间人涂瀛说:“薛宝琴为色相之花,可供可嗅,可画可簪,而卒不可得而种,以人间无此种也。”意思是这姑娘太完美了,只能是神仙中人,人间不可得。第五十回用一个场景,锁定了宝琴“前身定是瑶台种”的气质风度。“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红白映衬,人梅互拟,确实是神仙一流的人物。难怪贾母觉得比画上的人物都好。她写怀古诗,将自己的经历与感悟提炼为意象,写进诗歌中,不再局限于传统闺阁的门户之内。偏在这时,宝钗跳出来,显示自己合乎女戒的道德感,要她拿掉最后两首和《西厢记》《牡丹亭》相关的诗。这种对比更显出宝琴和她的堂姐之间的距离。宝琴像一阵风,拂过了大观园,她以外来者的视角,见证了大观园最美好的时光。

也许是对这样跳出系统的新人物,作者也没有多少把握,故而宝琴这个人物总有些模模糊糊,对她的描述也只有八个字——“年轻心热”“本性聪敏”。对她以后的生活,我是抱着很大的好奇。后四十回里借着薛姨妈的口,说她后来过得很好。总之,她留下了许多想象空间。

你们俩都看过《肖申克的救赎》那部伟大的电影吧?我印象最深的是关于“体制化”的那段话。“这些墙很有趣,刚进来时,你痛恨它,后来,你习惯了它的存在,很自然地生活在其中,最后,你会发现你无法离开它,这就是被体制化了。”我读《红楼梦》续书,看各种重生穿越网文,无不还是激昂地谋求一个一元论的人生观。我也不是说系统不好。人生于世,谁也离不开系统。我只是害怕困在单一系统里,一切不符合系统制式的事物,都必须排斥,从而看不到其他系统带来的可能性。

爱、现实、自由,这一直是我们仨讨论的主题。在我看来,爱与自由的欲求,与现实相连互带,既由现实生出,又高于现实;它们以自身为目标,绝非某个系统的禁锢之物,给现实或某一宏大目标的献祭。

祝安好!

秋水

2023.4.15

在墙上开一扇窗

秋水、杨早好:

秋水在信中谈到《红楼梦》的各类续书,我也翻过几部呢。续书作者几乎都对黛玉之死和贾家败落不满,所以大都选择从第九十六回始另起炉灶,修改宝、黛结局,把悲剧变成大团圆。这么一比,琳琅满目的续书里,高鹗的后四十回倒是可圈可点了,毕竟能把黛玉写死,让宝玉出家,也算是下手够狠有悖于国人集体心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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