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是读出来的
作者: 陈文新 杨阿敏陈文新,武汉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大学珞珈杰出学者特聘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小说史、明代诗学和科举文化。著有《中国文言小说流派研究》《中国笔记小说史》《中国传奇小说史话》《纪晓岚的人生哲学》等。
杨阿敏:在网络小说流行的今天,古典小说似乎连作为娱乐方式的功能也式微了,古典小说的当代价值是什么?我们今天应该如何阅读古典小说?
陈文新:说到古典小说,有必要强调这样一个事实:清代的吴敬梓、曹雪芹,他们写《儒林外史》和《红楼梦》,是没有名利可以指望的。不像后来的鲁迅、茅盾、巴金,他们写小说,其实有可以预期的名利,如果社会满意,名利的回报还很丰厚。
没有名利可以指望,吴敬梓和曹雪芹还是花那么大工夫写出了不朽的名著,他们确实有想表达的东西,他们压抑不住表达的欲望,他们写出来的,确实是经得住时间检验的经典。这样说,当然不是说所有古代小说都是经典。但那些名著都是非常好的。
他们的好处,可以从两个角度上来看。如果放在古代来看,在如实描写社会生活方面,没有哪一种文言作品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四库全书》里有那么多的文言作品,经史子集,博大精深,无疑是中国文化的主体,但在反映生活的广度和深度方面,没有哪一部单独的书能够跟这些名著相比。长篇小说的容量是单篇诗文所不能比拟的。
放在现代来看,尽管白话文运动已经100多年了,尽管用白话作为官方语言已经100多年了,但是所有1919年以来的白话作品,尽管成就卓越,代表了中国文化在新时代的进境,前景也无限灿烂,但就语言来看,至今还没有一部能和这些小说名著相比。今人所用的白话,是经过翻译训练出来的白话,是欧化的白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完成中国化的过程。包括那些杰出作者,鲁迅、茅盾、巴金等,他们的语言,也还处在中国化的过程中。
从上面这两个角度来看,中国的古典小说,在未来的100年、200年、300年里,依然是不可取代的白话经典,依然是值得读也必须读的作品,这是我的一个基本看法。
这些古典小说,依然能让现代人产生强烈共鸣。经常看见一些学者用现代感受去呼应古代小说。比如胡适先生读《镜花缘》,特别关注妇女解放的问题。有的学者读《红楼梦》,特别关注婚姻自主的问题。这说明,只要是写生活的,无论是古代生活还是现代生活,都能引起现代人的共鸣。古代的小说经典,还为现代人提供了无穷的灵感。从吴趼人写《新石头记》以来,报纸、期刊、网络都有大量“故事新编”,“故事”的源头是古代小说,“新编”的作者则是现当代人。那么多作品搭古典小说的车,足以说明古典小说生生不息的活力。
读古代作品,不要把它当作博物馆的展品来看,应该把它当作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参照我们的感受,来体会其中哪些是跟我们的生活不一样的,哪些是和我们的状况可以产生呼应关系的。这样的互动,可以激发出新鲜感和激情。但是这里有个前提,就是不要歪曲古代作品本来的意思,一定要建立在对它的本义有“同情之了解”的前提之上。比如读《儒林外史》,可以用它来对照现在读书人的一些状况,但是不能做简单化的对应,两者之间虽有一些相同之处,但吴敬梓写的毕竟是他那个时代的状况。
杨阿敏:评点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特殊形式,2010 年,您出版了评注版的《三国演义》,您如何看待评点在古代文学研究中的作用?评点似乎很少出现在当下读者的视野中,从阅读者的角度看,您觉得前人的评点对今人有何作用?
陈文新:《三国演义》的评注本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的题目,当时约了四位作者,北京大学的刘勇强、潘建国教授,华东师大的谭帆教授,加上我,一共四人,《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每个人做一本。出版社出这个题目,可能是觉得评点这种方式,可以让读者对古典名著产生亲切感,更方便他们读懂。从后来的反馈来看,出版社的判断是准确的,确实有不少读者,在读了这一套评点后,对原著的理解更加深入了。
评点起于南宋,本来就有服务于文章教学的功能。明代中叶以后,有两类书经常伴随着评点,而这两类书都有大量的读者需求。一类是举业读物,主要是辅导考生写八股文或策论;一类是白话小说的评点本,是用来指导读者阅读的。作评点的,是在当时有声望的行家。比如,《史记》作为文章典范,在“以古文为时文”的科场风气中,极大地影响了明代八股文的写作。当时以评点之法赏读《史记》的,有王鏊《王守溪史记评钞》、董份《董浔阳史记评钞》、陈沂《陈石亭史记评钞》、王韦《王钦佩史记评钞》、何孟春《何燕泉史记评钞》、凌约言《凌藻泉史记评钞》、杨慎《史记题评》、唐顺之《荆川先生精选批点史记》、邓以赞《史记辑评》、柯维骐《史记考要》、王慎中《王遵岩史记评钞》、归有光《评点史记例意》、茅坤《茅鹿门史记评钞》、余有丁《监本史记》、凌稚隆《史记评林》、钟惺《史记奇钞》、陈仁锡《史记奇钞》、孙鑛《孙月峰先生批评史记》、徐孚远等《史记测议》。归有光、王慎中、茅坤、唐顺之等人之评点《史记》,与他们在古文、八股文写作方面的卓越造诣,两者之间的关联度之高,早已是学术界共识。古代评点小说的,今人熟知的有明人李贽、金圣叹等,清人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等,都是首屈一指的行家。
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毛宗岗的《水浒传》评点、《儒林外史》的卧闲草堂评点,在古代主要是用来指导阅读,现在除了指导阅读,还是学术研究的资源。美国学者浦安迪的《明代小说四大奇书》,就从明清人的评点获得了大量启发。评点是一种把古典小说研究成果,从象牙塔推广到社会的有效方式,也是一种有个性的小说研究方式。
“五四”时期,明清人的小说评点一度被嗤之以鼻。胡适等新文化人致力于造成一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态度,明清人的小说评点被认为妨碍了这一伟业,于是大加摒弃。那一时期出版的四大名著,通常都会删除明清人的评点,连评点这种形式也被认为是陈旧的。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大约有30 年左右的时间,评点受到普通读者和学者的广泛欢迎,普通读者喜欢它的活泼、生动,学者喜欢它的精湛、简洁,出版业和学术界共同创造了一个评点盛行的局面。最近若干年,随着各种媒介的不断推陈出新,一些读者转向了另外一些阅读方式,比方听音频,看视频,看电视节目,他们对于评点的兴趣不免淡了一些。这是事实,但不用担心。万事万物都有风水轮流转的情形。若干年之后,当很多人想起读评点本其实挺好,可能评点本又会流行。就像鉴赏文章,当年上海辞书出版社推出《唐诗鉴赏辞典》,真是热气腾腾,而最近这些年淡下来了,再过若干年,也许又会重新热起来。
杨阿敏:在中国古代六大古典小说名著中,《儒林外史》和《三国演义》是您用功较多的两部,著有《吴敬梓与〈儒林外史〉》《吴敬梓的情怀与哲思》等书,您为何如此偏爱《儒林外史》?然而《儒林外史》在普通读者及研究者中都算不上热门,这是为何?
陈文新:当年之所以花功夫做《儒林外史》研究,其实有一个朴素的目的,就是要给学生讲课,又觉得好多关于《儒林外史》的说法不大对劲,就想真正把这本书读懂。
在若干年里,我把这本书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自觉读得算是比较透的。就我的观察而言,《儒林外史》是一部极具挑战意味的小说。一部长篇小说,有三种题材比较容易获得读者,一是关于爱情的,一是关于豪侠的,一是关于神魔的。我们所熟悉的读者量大的小说,大都离不开这三种题材。这三种题材处理得好,一个小说家就基本上成功了。吴敬梓却故意把这三种题材撇到了一边。说到爱情,他把一个女主角聘娘写得俗不可耐;说到豪侠,他把张铁臂写成了一个骗子;说到神魔,《红楼梦》还有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但是《儒林外史》几乎没有。《儒林外史》中也没有什么神道仙鬼。吴敬梓是把大家看重的小说元素,有意放到了一边,还指点给我们看,说这几种题材都没什么意义。《儒林外史》写的是科举制度下读书人的生活,伴随着吴敬梓的诸多理性思考。这本书很难读,一是就知识层面而言,对读者设了一个比较高的门槛,一是就思想层面而言,有深度的思考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如果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误解了吴敬梓的意思。比如有个人物叫权勿用,他曾经被娄家两公子待为上宾,正在他们兴高采烈的时候,被抓走了,罪名是奸拐尼姑。这个情节在小说中出现得比较早,好多读者于是有了一个印象,权勿用是个人品卑劣的骗子。到了小说第五十四回,吴敬梓才借陈木南之口告诉读者,奸柺尼姑的罪名是权勿用老家的几个秀才陷害他的。换句话说,吴敬梓并不想把权勿用写成一个骗子,如果误以为权勿用是个骗子,就误会了吴敬梓的意思。而这样一种误会在《儒林外史》的阅读中是非常容易产生的。
《儒林外史》不可能有很高的读者量,但是能获得一些有深度的人的尊重。鲁迅说伟大也要人懂,就是为《儒林外史》抱不平。胡适甚至说《红楼梦》不算什么,《儒林外史》比《红楼梦》强多了。他是从对社会的责任感这个角度来肯定《儒林外史》的。《儒林外史》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但它不可能成为畅销书,吴敬梓把那些有助于畅销的要素都排除掉了。
我研究《儒林外史》,最早的成果是1994 年在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出的一本小册子《士人心态话儒林》。1995 年,在台湾地区又出了一个繁体字本。繁体字本的第一节,实际上是前言,还被日本的一家公司用作培训职工的教材。2018 年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吴敬梓的情怀与哲思》,2019 年在中州古籍出版社出了《吴敬梓与儒林外史》。大体说来,这两本书都有一个共同点,一半内容是旧的,一半内容是新的,有延续,也有深化。
《儒林外史》跟我真有缘分,像这样一本读者量不大的小说,反倒有多家出版社约我写相关研究著作。最近河南人民出版社希望我再写一本,因为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商量后另选了一个题目《陈文新品评“三国”》。
杨阿敏:数十年来您一直沉潜深耕于中国古典小说领域,请总结一下古典小说研究的现状,有哪些问题值得我们继续关注?
陈文新:说到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现状,有这样几点比较值得注意。
第一,中国古典小说研究已经不处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中心位置。1919 年到1949 年这30 年间,古典文学研究中影响最大的领域是古典小说研究,研究古典小说的学者也是知名度最高的学者。比如胡适、鲁迅、郑振铎、孙楷第,都是研究古典小说的。这一阶段也有很多研究诗文的学者,但是他们的学术影响力、社会知名度,显然不能和研究古典小说的这几位相提并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直到20 世纪80 年代,古典文学研究仍是以小说为中心,被认为是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化的重要基础。20 世纪80 年代开始成立各种学会,在古典文学领域,最早成立的是中国红学会、中国三国学会、中国水浒学会和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一部小说名著一个学会,但整个唐代文学也就一个学会,而像宋代文学、明代文学、清代文学,连学会都没有。可以看出,当时的古典小说研究,确实处于古典文学研究的中心位置。
20 世纪90 年代之后,小说研究在古典文学中的位置就没那么重要了。有两个数据,一是博士学位论文的选题,一是国家社科基金的立项,显然是以诗文为主。小说比戏曲项目要多一点,但这也是就文学类而言,因为戏曲可以在艺术门类立项。做小说研究的,要有一个清醒的认知,它在整个古典文学研究中已不处于最显赫的位置。
第二,最近40 年的古典小说研究,在很多方面超越了此前的研究。民国时期的研究,最重要的成果,当然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胡适的《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孙楷第的目录学、郑振铎的俗文学研究,都是一流的学术成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直到20 世纪80 年代,研究主要集中于名著,也有一些相当出色的成果。关于中国古典小说人物形象的研究、关于《红楼梦》《水浒传》这些名著的研究资料的搜集和阐释,都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最近的二三十年,在论题的开拓、方法的更新等各个方面,许多具体成果都是前人没有涉及或较少涉及的。说超越,不是说当下的学者比以前的学者强,而是说他们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确有新的推进。
第三,古典小说研究的气象还不够让人振奋,没有诗文研究那种生龙活虎的势头,也没有民国学者那种舍我其谁的气概。
研究中国古典小说,在知识结构上需要做些调整。从1952 年大学改制以后,一直强调专业化,这当然是有益的,但也有一些副作用。经常听人说这个学者是做先秦两汉的,这个学者是做魏晋南北朝的,这个学者是做隋唐五代的,这个学者是做宋元的,这个学者是做明清的。这样的划分可以使学者的精力更为集中,但也导致了视野的萎缩,做唐代的可能就只研究唐诗,做宋代的可能就只研究宋词,做元代的可能就只研究元杂剧,做明清的可能就只研究明清小说。研究明清小说的学者,如果肯努力,也许兼顾一下戏曲。研究明清戏曲的学者,如果肯努力,也许兼顾一下小说。但是研究明清小说或者戏曲的学者,把自己的视野扩展到明清诗文的,就太少了。对于明代诗文不闻不问,对明代文学当然不可能有完整的把握,这也限制了理解小说文本的能力。如果对明清诗文有比较好的了解,再来读明清小说,眼光一定是不一样的。我希望年轻学者在知识结构上更完善一些,气度、气象上更宏阔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