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至乐》中髑髅寓言的意旨

作者: 孙明君

关键词:《庄子·至乐》 髑髅寓言 乐死恶生 向死而生 安生安死

《庄子·至乐》篇中有一则庄子路见髑髅的寓言,原文曰: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关于《至乐》篇的作者,自古有庄子自作和庄子后学所作两种看法。今日学界一般认为内篇乃庄子自作,外杂篇为庄子后学所作。作者问题已不是学界关注的焦点。关于髑髅寓言的意旨,迄今则仍有多种说法。主要观点有三种:一是“乐死恶生”说;二是“向死而生”说;三是“安生安死”说。

“乐死恶生”说

郭象注《至乐》曰:“旧说云庄子乐死恶生,斯说谬矣!”可见“乐死恶生”说在郭象之前已经流行。乐死恶生并不是读者的臆断,阅读原文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髑髅言死之乐为:一是没有君臣上下;二是没有四时之事。相对于死之乐就有生之苦,髑髅把生之苦称为“生人之累”和“人间之劳”。这种说法把生死相对,以死之乐衬托生之苦。

乐死恶生观因其消极颓废且影响恶劣而受到了后代清醒文人的否定。王夫之曰:“此篇之说,以死为大乐,盖异端褊劣之教多有然者,而庄子尚不屑此。此盖学于老庄,掠其肤说,生狂躁之心者所假托也,文亦庸杳无生气。”他认为此篇意在表现死为大乐,这绝不是庄子自作,应该是庄子后学中的狂躁之徒所作。林云铭曰:“此段齐生死之意,当看得活动。《淮南子》曰:‘始吾未生之时,焉知生之乐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乐也?’即此意。若说庄子有厌生歆死之心,便是痴人说梦矣。”他认为庄子没有厌生歆死之心。钟泰《庄子发微》曰:“此则以死比之南面王乐不能过,而视生人之累避之唯恐不及,不独意偏,揆之内篇《人间世》安命正身之大义,亦矛盾甚矣,吾所以疑其非庄子自作也。”同样认为这种异端邪说不属于庄子思想。曹础基先生说:“死了比活着还要快乐,因为死了可以摆脱人生的忧患劳苦。这充分体现出作者极端的厌世思想。”髑髅寓言意在表现作者极端的厌世思想,这种看法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度盛行。

揆之于《庄子》内篇,乐死恶生的厌世思想显然并不符合庄子的生死观。《庄子》内篇中反复强调了庄子对生死问题的思考,《养生主》曰:“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尽年”是说每个人都有生命的终点,任何人都无法超越,客观上否定了神仙之说。生命个体只有保身、全生、养亲,才能尽享永年。《养生主》又曰:“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庄子主张安时而处顺,既不为生命的诞生与延续而高兴,也不为生命的即将消失而悲哀,不让哀乐情感左右生命的进程。《大宗师》曰:“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如果一个人嗜欲甚深,追求人世的荣名利禄没有止境,这样的人距离大道也太远了吧。庄子眼里的真人生而不乐,死而不恶,翛然而往去,翛然而来。《大宗师》又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按照庄子思想,我们的生命属于大地,天地给了人具有精神的形体,让人辛苦劳作以维持生存,让人在衰老之后生活变得安逸,死亡是人生的终点,生命在那里可以永久得到休息。

按照庄子的生死观,人死之后并没有灵魂存在,也没有一个南面王般快乐的世界。在外杂篇中,凡是与内篇生死观相同的就可以看作庄子生死观的延续,与之冲突的则需要我们去做进一步的辨析。很显然,乐死恶生与庄子的生死观并不契合,起码它不是庄子生死观的直接反映。

“向死而生”说

与“乐死恶生”说不同,古人还提出了警悟说。褚伯秀曰:“南华致髑髅五问,可谓灼见世情忧患之端。据髑髅所答,则虽有世患,何由及哉?观者往往于此反疑其乐死恶生,误哉!盖见世人贪生恶死,营营不息,丧失本来之我,则此形虽存,与死何异?故立是论以矫之,庶警悟其万一,犹良医之因病施剂,损彼所以益此,其势不得不然。”f 在他看来,庄子之所以立是论,是为了矫正世俗、“警悟”世人。当代学者黄克剑指出:“《至乐》的作者借梦中髑髅之口称道‘死之说(悦)’,与其说意在以死避生,不如说是在以死劝生,这对世人作向死而生的规诫,与《庄子》内篇取不同话题讽喻劝世之风致并无不侔。生死影从,由死的‘无所待’警诫‘有所待’的生,其初衷只在于使人更大程度地进于‘无所待’的‘天乐’之境,而较小程度地为‘有所待’的际遇所牵蔽。”此处的“以死劝生”“向死而生”等概念源于西方哲学,较之于古人的“乐死恶生”说,该说更富有哲理性和启发性。

“向死而生”出自海德格尔。海氏在《存在与时间》中“此在与时间性”一章重点讨论死亡问题。他试图通过死亡概念来重新规定存在的意义。经过他的论证,死亡具有了本体论的意义。海氏认为存在具有两种不同的状态,分别是“本真状态与非本真状态”。海氏的死亡哲学和庄子的生命哲学同样内涵丰富。仅就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说与《至乐》中髑髅寓言有关的思想而言,我们可以看到二者在以下方面具有明显不同。

其一,关于死亡,海德格尔说:“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超不过的可能性。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h海德格尔认为死亡就是生命的“终结”,彻底否定了宗教宣扬的灵魂不灭。海德格尔还说:“如果说死亡被规定为此在的亦即在世的‘终结’,这却绝不是从存在者状态上决定了‘死后’是否还能有一种不同的、或更高级或更低级的存在,以及此在是否‘继续活着’甚至是否是‘持存的’‘不朽的’。”海德格尔哲学否认死后世界的存在,这一点和庄子思想相同。髑髅寓言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死亡只是换了一种生存的方式。在死后的世界中,髑髅可以继续说话,可以感受到尘世所没有的快乐。仅就这一点而言,髑髅寓言不唯与庄子思想不同,也与海德格尔思想不同。

其二,海德格尔说:“本真的向死亡存在之生存论的建筑必须用这些积极性的和禁止性的指示才能让自己得到筹划。……本真的向死亡存在不能闪避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可能性,不能在这一逃遁中遮蔽这种可能性和为迁就常人的理解力而歪曲地解释这种可能性。”生命开始的同时,也是走向死亡的开始。这一点庄子和海德格尔的认识完全相同。与庄子面对生存状态时的自然而然、泰然处之的人生态度不同,海德格尔在认识到死亡真相之后,主张用死来激发内在的生命活力,重新审视生存状态,追求本真的存在,追求内心的自由充盈,排除客观规律对人的束缚,开拓出属于自己的命运。相比于庄子的无为自然,海德格尔则追求精神上的觉醒。但是,“以死劝生”“向死而生”把生与死分为两截,生与死彼此对峙,以死服务于生,并没有达到庄子那种生死一体、生死并重的境界。从髑髅寓言看,作者并没有做出类似于“向死而生”的表示,所谓的“向死而生”最多只是读者的一种引申。

“向死而生”说既不符合庄子思想,也不符合《至乐》作者的用意,并不能准确界定髑髅寓言的意旨。

“安生安死”说

在各种说法中,郭象的“安生安死”说影响最为广泛。郭象《至乐》注曰:“旧说云庄子乐死恶生,斯说谬矣!若然,何谓齐乎?所谓齐者,生时安生,死时安死,生死之情既齐,则无为当生而忧死耳。此庄子之旨也。”由于郭象在庄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他的说法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同时,此说也符合庄子死亡哲学的内涵。如前所述,面对生死问题,庄子的态度是顺其自然。无情之情才是庄子之情。

“安生安死”说也符合《至乐》篇的主题。刘笑敢先生把庄子后学分为述庄派、无君派和黄老派,其中《至乐》等十二篇属于述庄派系列。他说:“述庄派的作品是外杂篇中年代较早的一类。这一类作品的主要特点是继承和阐发内篇的思想,对庄子的本根论、真知论、齐物论都有较为细密的阐述,对庄子的人生论等思想也有所发挥。述庄派的作品对庄子的思想也有所改造和发展,然而没有重要突破,基本上是述而不作的。”《至乐》篇共有六段,第一段是总论,后面五段用五个寓言故事分别阐释总论中的哲学思想。

《至乐》曰:“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惽惽,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庄子把至乐分为俗之所乐和无为之乐两种,世俗的快乐在庄子看来不是真正的快乐,世俗的声誉在庄子看来不是真正的声誉。作者提出“人之生也,与忧俱生”,所谓的忧愁源于人的欲望和追求。追求富贵寿善,有为也;享受厚味美服好色音声,有为也;为奢侈享乐而忧愁,有为也;“多积财而不得尽用”,有为也;“争之以残其形”,有为也。在他眼里,这些有为之乐皆是世俗之乐。

庄子所谓的快乐乃是合道之乐,它是无为无誉的。《至乐》曰:“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这一段话概括了《至乐》的核心思想,“至乐无乐,至誉无誉”也就是无为。“吾以无为诚乐矣”,无为可以定是非,无为可以活身,无为不仅表现于天之清,表现于地之宁,也表现于万物的运行。作为万物之一的人只有无为这一条道路可以通行。此后的五则寓言都与至乐无为有着或远或近的关系。

要探究和概括髑髅寓言的寓意,不能脱离《庄子·至乐》的总论。髑髅寓言所体现的生死观不能与总论中的生死观相冲突,总论中提出的至乐无为思想贯穿于《至乐》全文,至乐无为是对《庄子》内篇生死观的继承和发扬。虽然如此,但“安生安死”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生时安生,死时安死,固然符合庄子的生死观,同时契合《至乐》的主题,但与髑髅寓言中的“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明显有违,髑髅寓言里分明表达了死亡的快乐和人间的忧劳。尽管我们可以说乐死恶生只是表层意象,安生安死才是深层意蕴,但这样并没有解释清楚表层意思与深层意蕴之间的关联。

髑髅寓言与庄子生死观

《寓言》篇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天下》篇曰:“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于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如果说其他作者都采用“庄语”去著书立说,庄子则因为社会、时代的“沈浊”而采用了谐语,谐语主要表现为以上的“三言”,其中寓言手法的使用最为广泛。这样说并不是排除庄子不使用“庄语”,应当说不论在《庄子》内篇中,还是在外杂篇中,作者都交替使用了“庄语”、三言交互出现的方式,有时候“庄语”就嵌入在寓言重言之中。

寓言通常以夸张的变形的手法表现“庄语”。就《庄子》内篇中的生死观而言,《养生主》曰:“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大宗师》曰:“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又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以上言论皆为庄子生死观之“庄语”。为了表达这样的思想内容,庄子撰写了很多寓言,《大宗师》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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