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生献给文献工作

作者: 王贺

最近收到闵行图书馆编《敏读十年》,看到该书收录的数年前我在该馆所做讲座的图文资料,以及我和陈子善老师、张伟老师、祝淳翔兄几位担任闵图晒书节评委的有关照相、报道等,令人唏嘘不已。这不仅是由于这些资料大多我手边也没有保存,而今得以重见天日,颇感敝帚自珍、弥足珍贵,更重要的是,座中数人,唯有张老师已驾鹤西去。

虽然我和张老师一起开过很多次会,吃过很多次饭,聊过很多次天,和他在上图等处的同事、晚辈、朋友,也有很多交流,但自问我对张老师的了解,仍然相当有限。但即便如此,这些天我仍然不自觉地想到张老师。特别是在2023 年春节之前,有时夜里无法安睡,打开手机,看着跳出的“暂停充电”的通知,不禁再一次想起张老师。因有一次和张老师聊天,他就说过:“咱们华为手机这个功能好,有这个功能可保护手机电池,不使其一直充电。”当时颇有点不以为然,但如今再想和张老师这样随便聊聊天,听他说说话,已是绝无可能。

2023 年1 月11 日凌晨3 时许,张老师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得那么快,在这之前的几天,我才听说他病情凶险的消息,想着他年纪不大,平常身体很好,考虑到上海医疗条件较好等因素,总觉得这道难关他应该能熬过去、度过去,因此未发消息问候、叨扰,孰料几天之后他就撒手人寰了。但我知道,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留下了很多遗憾,比如他生前已经整理发表了很大一部分的《傅彦长日记》,全书已经在准备出版的路上了;他心心念念的、才刚刚出版两期的《海派》集刊;以及一直想要完成的一部珍稀新文学书刊图录等。

大概是由于多年至交,兼又惺惺相惜、物伤其类的缘故,业师、张老师的老友陈子善老师,听闻此消息后,特别悲恸。

张老师溘然辞世后,有朋友来电说,张老师的地位相当特殊,在他生前尚不觉得,身后却能不断有所体会,因在今日之中国找到一位同样的学者并不容易。诚然!但我们应该如何向别人讲述这位将一生贡献给文献工作的学者呢?坦率地说,张老师的著作,尤其是他编选、编写的资料、作品,有不少我还没有拜读,只读过一少部分。他的学术思想、观点,有些我也不能全部赞成,也曾坦率对他发表过。他引以为豪的收藏(他曾谦虚地表示,自己并不能算是收藏家,但我想至少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bibliomania),包括新文学书刊、近人书信日记、上海月份牌、电影海报、广告、明信片、小校场年画、世界博览会资料、土山湾画馆资料等,其中,新文学书刊方面的成绩,最为引人关注,自不必说,此外就是对近人书信日记、月份牌的收藏与研究,《近代日记书信丛考》《海上花开:月份牌历史与艺术》二书,实可见其功力,尤其是月份牌方面的收藏,就连流行乐歌手张信哲也要登门讨教;小年场年画的收藏与研究方面,其所主编的《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上海小校场卷》,尤其是为此书所撰长篇导言《试论上海小年场年画的崛起、发展及其演变轨迹》在学界颇有嘉许之声。其收藏的规模、眼光,虽然超绝群伦,但鄙意收藏品种、范围均不免太广,正如他的研究、写作一样,不如聚焦于一端,以成其渊雅精深。不过,收藏也罢,研究也好,皆因学者的个性、禀赋、职业生涯、人生轨迹的不同,而不免千差万别,旁人无法强求,也不影响我对他的敬意,我时常的请益,和我们之间的交往,他也有足够的雅量和胸襟,来面对这一切,而这正是我所理解的一位真正的学者,应有的品格之一。

但要说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张老师收藏、经眼的当代文献,这在他本人未必自觉、看重,但对我个人,或者我理解的中国近现代、当代文学与文献研究而言,我却认为极为重要。要不是他有一次偶然给我讲到“红色经典”乃至20世纪80年代早期出版的一些名作的版本问题,我真想不到当代文献竟也那么复杂、有趣,值得研究。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此时的一些诗歌、长篇小说(在当时大多处于边缘地位,未公开发表、出版)存在着类似的问题,但尚未注意到“红色经典”和一些更为知名的作品,亦须注意其版本问题。我想,这对他来说,可能是数十年来研摩公私藏品实物,目验得来的一种再也平常不过的“常识”而已(他自己曾开玩笑说,几十年在图书馆的工作经历,让他这个喜欢看书的人,像是“老鼠掉到了米缸里”,教会了他太多太多的东西。但也正因如此,他涉猎广泛,兴趣驳杂,且时常转移,面面俱到,我至今还弄不清楚他是否写有当代文献方面的文章、著作,如果没有的话,那真是让人遗憾之至),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番话深深地启发了我,从那以后,我虽然仍以研究近现代文学文献为主业,但同样刻刻于怀的是“历史正在消失,或者已经消失”的信念,时时不能忘情于当代文献史料,尤其是作为一个当代人对于当代文献应该负有的责任。至于后来又转入“数字人文”,甚而研究最为“当代”的数字文献,发想“数字文献学”等,似乎成了“正统”文献学研究的叛逆者,真是连自己也始料未及。

不过,一路走来,张老师对我研究“数字人文”的态度,也和子善老师如出一辙,令我没齿难忘。不待言,他的态度是很鲜明的,就是对于新生事物、新的课题,不妨放手一试,加上他曾经参与过上图“上海年华”等多个数据库的建设,颇能知道这方面的工作有多么重要,能够体认这些“为人之学”的意义和价值。因此,近年来每次见面,我们都会聊起这方面的工作进展,尽管很多技术、方法、工具,他都未必了解,但对于这些探索本身,他除了支持,还是支持,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支持,绝不口是心非或阴阳怪气。子善老师和张老师,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一代人,一个是“40后”,一个是“50后”,但据我理解,他们这一两代人当中,有不少人,似乎有这样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因受够了保守、封闭之苦,在改革开放之后,不断追求并实践开放、包容、自由理念(这些当然也同时是一些极为重要的学术理念),乃至于将这些理念刻进了骨头里,融在了毛细血管里,成了一生言说、行动的自觉。他们终其一生,对那些不断回潮的社会现象、学术话题,以及自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始至今不绝如缕的咖啡馆里闹革命的文字游戏等,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和极为清晰的判断。

但我绝不是说不能批评、反对“数字人文”。我也曾在别处不止一次地说过,无论是“数字人文”还是其他领域,真正有效的学术批评是非常需要的,但批评的前提是对此有较为充分、深入的理解。老实说,以我所见,目前在中国大陆的学术界所产生的关于“数字人文”的一星半点的批评,或是挖空心思写出的那些所谓的质疑和批判的理由,大多均已在数十年前的欧美学术界出现,并不能算是什么新知、灼见,甚或自以为清醒者的“盛世危言”,除了是一点浮泛的印象和感受,充斥着一个外行的偏见和误解,暴露着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还能是什么呢?他们不知道,或者压根儿不想知道,在那以后,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全球的“数字人文”学者的反批评,特别是他们的丰富的学术实践,已经部分地、有力地回应了那些质疑、责难,因为如果不是这样,何以“数字人文”能在全球范围内不断落地生根、茁壮成长?何以从哈佛、剑桥、牛津等全球顶尖名校到中文学术界,至今竟然找不出一个没有被“数字人文”照亮的角落?

而在我们这里,一些人在还不了解它是怎么一回事的情况下,在将“数字人文”简单地等同于“数据库学术”的前提下,就已经凭着自己的一知半解,开始了轻率的批判和反对。有时我们真的很难想象,在如此浮躁、浅薄的学风底下,几十年来竟然也产生了一些为数不多的、有价值的成果。这些成果,当然大多以实证研究、历史研究为主,从文献出发,以实证为本,而绝非某种域外时髦话语的贩卖,某种文学或哲学理论、体系的演绎,以及“理论套文本”式的操演,或是“立场先行”的研究结果。当然,值得警惕的是,今天研究(或许更准确地说,只是“谈论”)“数字人文”,在中国大陆隐隐然也已成为一种新的学术时尚,那么,其是否又会重蹈覆辙,堕落成为学术泡沫?这真是一个可怖的,但又值得我们所有的“数字人文”研究者(又或是各个领域关心、关注“数字人文”的学者)共同思考、警惕的问题。

几个月之前,我和张老师有机会餐叙,这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碰面。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他兴致勃勃地答应我,等开春之后,到上师大来,给我们做一次当代文献方面的讲座。因他家离我现在服务的机构很近,我也请他尽量多带些自己的藏品来,让我们不仅可以有知识、思想层面的收获,还可以大饱眼福,目睹、触摸一下这些珍贵的实物资料,从中找寻一点现场感、历史感,可惜如今天人永隔,这一动议已成泡影,“《三百》渐沦没,大雅将谁从?”

张老师亦曾热情邀约我为他发起、主编的《海派》杂志写稿,为“海派文献丛录”等丛书编一点书,但由于我的研究任务繁重,加之公事繁冗、身体欠佳等原因,一直未能践约,总觉得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也因这样的歉疚之情,而今我不得不以邑人李南晖先生的论述,为自己的偎慵堕懒稍作开脱:“凡为一事,必使此事之始终,毫无遗憾,然后质诸前人为不谬,传诸后世为可法,为此事者之心,而后乃即安矣。”在我的记忆中,张老师也永远是一副笑呵呵、充满精气神的样子,似乎总是有做不完的事,写不完的文章,出不完的书。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还惦记着他精心策划的、日前开幕不久的“传承与影响——纪念土山湾画馆诞生170年艺术文献展”,当然他也为这个展览贡献了自己的收藏和智慧。

想到这些,固然令人伤感,但在同时,我也愈益钦佩这位将自己的图书馆员工作和近现代文学、文化史的研究努力结合起来,最终让自己成为一位备受海内外同行瞩目的专业学者的前辈,更加敬重他节衣缩食,数十年如一日,沉下心来,坐在冷板凳上,甘愿被视为低人一等的“资料工作者”,坚持不懈地调查、搜集、整理近现代文献史料的治学精神,也更加怀念这位可以时常请益,且能给我以无限之多的指教和鼓励的师长,感激他对我的学问、生活等各方面的期许和关心。

是的,也许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老师不仅是我专业领域的前辈,还是我的师长,尽管他从来没有教过我一门课,没有在各级各类学校工作过一天。但在我的心目中,他和业师的诸多老友,诸如小思老师、吴福辉先生、钱理群先生、洪子诚先生、陈建华先生、秦贤次先生等人一样,多年来,在不同场合,通过不同方式,对我们这些子善老师的学生,不吝给予许许多多的指教、帮助和关怀,早已不仅是我这个顽劣之徒,恐怕也是我们“陈门”许多学生事实上的、共同的老师。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在张老师曾经工作过的虎丘路上的亚洲文会、漕溪北路上的徐家汇藏书楼、淮海中路上的上海图书馆老馆,是否会有一些纪念的倡议、端绪或痕迹?博尔赫斯诗云:“我,总是在想象着天堂/ 是一座图书馆的模样。”但在同一首诗里,他也形容自己曾“漫无目的跋涉在这盲目的/ 图书馆,这座高大而又幽深的监狱”。天不遂人愿,人事或无情,无论如何,张老师都已从这嚣乱的人世间解脱,告别了那些价值非凡但又充满无数霉菌和微尘(因此也损害着每一位研究者的健康状况)的珍本书刊、文物和堆积如山的资料,真正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希望他的灵魂,能够在彼岸得到安息,也期待着更多以近现代文献研究为志业的专业学者、图书馆员、资料室管理员,能够继承他的治学精神,将文献史料及相关领域研究不断推陈出新,为“全部人类学术工作”乃至“当代人、当代社会”做出应有的贡献。

2023年1月14日—3月4日匆草于沪寓

作者: 王贺,文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上海师范大学数字人文研究中心副主任,著有《数字时代的目录之学》《从文献学到“数字人文”:现代文学研究的典范转移》《数字人文与中国现代文学》,编有《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的自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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