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需要不断增强自己的主体性

作者: 李德南 周明全

李德南,哲学硕士、文学博士,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青年学者、专业作家,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等。著有《为思想寻找词语》《“我”与“世界”的现象学——史铁生及其生命哲学》 《小说:问题与方法》 《共鸣与回响》 《有风自南》 《途中之镜》等。获《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首届“粤派学术”优秀论文奖、“2021 年文化和旅游研究院所优秀科研成果”等奖项。入选广东省青年文化英才、羊城青年文化英才、“岭南英杰工程”后备人才、广州市高层次人才。

用研究表达 “信”,用小说表达 “疑”

周明全(以下简称周):大多博士毕业后选择去高校,德南兄为何选择去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工作?这是一个科研机构吧?创作研究院对你的研究是有阻碍还是更利于你的研究?

李德南(以下简称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未来的设想是成为一个大学老师,这是我坚持报考硕士和博士的根本动力。不过等到我博士毕业,面临求职时,想法就开始有些变化了。我隐约感到高校的学术体制对批评与研究是有一定限制的,是戴着脚镣跳舞。虽然读博三年,我应对得还算可以,一个博士生所应该拥有的基本面大抵也有,但我还是渴望能有更自由的表述空间。另外,我本科、硕士阶段所读的都不是文学专业,如在博士毕业后入职高校,我可能起码得用两年时间去备课和适应教学上的要求,也就意味着我要暂时搁置才起步不久的批评、研究方面的工作。考虑到这些,我当时对入职高校就没有以往的执念了,反而把到社科院、作协、研究所等单位作为求职的主要方向。

我所任职的文研院,创作与科研并重,兼具地域文化保护等职能,聚集了文学、戏剧、音乐、美术等领域的许多出色的作家、编剧、画家与学者。单位的氛围是我所喜欢的,同事之间在专业上会互相交流、切磋,不同岗位的同事在工作和生活中也能互相帮助。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有情的、温暖的共同体。

周:《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2015 年第2 期推介了你;同时,你2016 年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五届客座研究员。回头看这些成长之初的帮扶,有何感想?同时,你是如何看待包括《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这样的刊物对青年一代批评家成长的助推的?

李:对于作家来说,童年的经历往往会有决定性的影响,对作家的世界观和情感结构有隐秘而直接的塑造作用;而对于青年批评家或青年学人而言,硕士、博士求学阶段,以及毕业后刚刚入职这个阶段的遭际,可能对其批评人生或学术人生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入选“今日批评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清楚地记得,那是2014 年,我刚到一个文学活动的现场,熊育群先生就把我喊住了,说张燕玲老师正在找我。张老师告诉我说她在《山花》《文学界》等刊物看了我写的文章,想约我参与做一期《南方文坛》的“今日批评家”。她当时还给我带了一本《南方文坛》杂志,在杂志上留了她的通联方式——这期杂志我至今保留着。这是我和张燕玲老师第一次见面。

当时入选“今日批评家”让我觉得很意外,也很高兴。那时候我还在读博士,并且,我本科在政法系,硕士在哲学系,拿的是法学学士、哲学硕士的学位,我是从博士阶段才开始在中文系念书。这种半路出家的经历会让我经常有疑问,我适合做文学研究和批评吗?我不太确定。为了准备“今日批评家”专辑,当时我特意准备了两篇文章给张燕玲老师备选。这两篇文章后来都先后发在《南方文坛》上,其中发在“今日批评家”专辑中的文章还有幸获得了杂志当年的优秀论文奖。入选“今日批评家”,也包括获奖,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获得了一个心理上的准入门槛,即觉得我是能做好批评和研究的。另外,专辑推出时,正好也是我博士毕业,正式参加工作的时刻,这个专辑的推出就有一种仪式的意味。我后来一直把这视为我作为一个批评家的起点,从此写文章和发言都格外多了一份郑重,觉得应尽量配得上这份荣誉。

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也是我学术和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客座研究员制度,在青年学人、青年批评家的成长上有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在第五届客座研究员的入馆仪式上,我在发言时曾谈到对客座研究员制度的详细看法,至今没太大改变。这个发言曾以《为批评营造另外的意义空间》为题发在《文艺报》上,也收在我的《共鸣与回响》这本书当中,很容易找到,这里不再重复。

周:你和谢有顺老师在《湘江文艺》主持“锋锐”栏目已经十几年了,对年轻写作者的挖掘做得非常到位。另外,你还在《青年文学》杂志主持“城市文学瞭望”栏目,积极介入对当下创作的关注,对你做当下文学研究有哪些帮助?

李:“锋锐”栏目坚持做这么多年并有所回响,得益于杂志社对这个栏目的看重和支持,也和众多作家、评论家、编辑和读者的支持有非常大的关系,衷心感谢师友们以种种形式支持了这个栏目。“锋锐”栏目最初名为“80 后文学大展”,从2012 年起开设。那正是“80 后”作家迅速成长的时刻,“80 后”作家内部出现了许多变化,风格日趋多元,不再是铁板一块,我们希望通过栏目的形式来彰显种种变化,重绘“80 后”文学的地图,深化对“80 后”文学的认识。这是我们之所以把栏目命名为“80 后文学大展”的重要原因。当初和谢有顺老师,还有合作编辑杨晓澜(后调任《芙蓉》杂志,合作编辑改由张韵波、冯祉艾担任)等一起做这个栏目的策划与具体设计,和我对“80 后”文学的关注基本上是同步的。我意识到“80 后”文学已有挺多的变化,比如不再局限于青春写作和校园文学,在商业化的写作之外,一大批有纯文学传统的作家开始日渐浮现,而那时候关于“80 后”文学的批评和研究是滞后于这种现实的。“80 后文学大展”的用意正在于展现这种丰富性,当时采取的形式是每期推出一位作家的专辑,内容包括作家的原创作品、评论和主持人语。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在《山花》等刊物发表关于“80 后”的作家论、对话或带有宏观论述性质的文章。那时候我的写作热情挺高,一度打算仿照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的形式,写二十篇关于“80 后”的作家论,但写了五六篇后就因事情太多等原因而没有坚持下去。令我感到高兴的是,“80 后文学大展”这个栏目刊发了很多关于80 后作家的颇有代表性的评论。再往后,因为杂志栏目整体调整的需要,也为了进一步放宽视野,展现更多更年轻作家的创作潜力和实绩,栏目名称调整为“新锐”。如今,这个栏目开设已十年有余,我们希望能继续放宽视野,进一步打破年龄上的限制,栏目的名字也相应地再做调整,改为“锋锐”。

参与主持“城市文学瞭望”栏目,是源自《青年文学》杂志张菁老师的邀请。在这之前,我还应她的邀请主持过“小说:问题与方法”栏目。说来我真要感谢张菁老师,我并不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如果没有她的邀约、信任与带动,这两个栏目都不可能成形。她邀请我参与做“城市文学瞭望”这个栏目时,我其实是有点犹豫的,因为当时我写作上的压力很大,为了完成写作计划,我在很多事情上都不得不做减法。不过这个栏目还是如期开始了。首先是因为张菁老师当时的一句话,她说,如果你今年没空我们就等你一年,明年再说。另外,城市文学在中国始终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创作上的推动和关于城市文学的理论建构,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都是非常有必要的。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叫《当下文学批评中的三种非根本性话语》,里头谈到,在代际批评、非虚构写作和城市文学这三种热门但非根本性的话语中,只有城市文学是适合做理论建构的。因此,有机会参与做一点推动的工作,我是非常乐意的。主持栏目意味着我必须保持对文学现场的敏锐度,也使得我可以增进对文学现场的了解,形成看待问题的复合视角。

周:持续十几年主持各种栏目,是疲倦感多呢,还是发现新人、推介新人的兴奋感多?还有为什么要坚持做几个栏目?

李:没有疲倦感。坚持做,有几个方面的原因。我一直想写一篇文章,叫《不那么年轻时遇见一些好编辑》。这篇文章想写的是哪些师友呢?这是一张长名单。这里我先结合你的问题略为谈谈。我最早密集地发批评方面的文章,是在《山花》杂志,从博士一年级开始。最多的时候,我一年在《山花》杂志上发了四篇文章,外加和王威廉的一个对话。我关于80 后文学批评的文章,大多就发在《山花》杂志上。那时候,我是新得不能再新的新人,像《山花》的李寂荡、郑瞳和李晁等师友几乎是同步地约我写文章,他们一直把发掘、扶持新人视为己任。这也是《山花》杂志的一个传统。张燕玲老师和《南方文坛》杂志其实也是如此。你在和金理兄的对谈中曾谈到过:“我翻看《南方文坛》张燕玲和张萍主编的《我的批评观》和《批评家印象记》两本书,发现从1998 年开始迄今,几乎所有有影响力的批评家,都被《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关注过,或者说,很多青年批评家是从‘今日批评家’栏目走上批评界的。”确实如此。我个人感触很深的一点还在于,张燕玲老师在面对批评新人时,既体恤又平等。《南方文坛》杂志等于是把一份刊物最为重要的篇幅和位置(每期的封面头题为“今日批评家”专辑、封二为“今日批评家”的影像小辑、卷首语为“今日批评家”的批评观)都用在了青年批评家身上。这样的支持是非常难得的,特别是考虑到刊物也会面临各种考核和学术指标的约束。还有裴亚红老师也是如此,她曾多年担任《民治·新城市文学》的执行主编,我曾客串做过这份知名民刊的编辑。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位编辑对文学发自内心的热爱,以及她如何把热爱付诸行动。在学术和批评的道路上,我谈不上一帆风顺,也有过我所不愿多说的困难时期或幽暗时刻。可正因为成长的过程中有幸遇到专业眼光、公心与情怀兼备的师长,得到过种种形式的支持与扶助,那么在自己参与到文学现场中来时,我多少希望能对他们的精神有所赓续。虽然和他们相比,我做的工作实在太有限,太微不足道,但是我参与做栏目多少是受师友们的感召,也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没有疲倦感,还在于在主持栏目的过程中会有阅读的惊喜,比如“城市文学瞭望”栏目每期都刊登作家的城市文学观,约请作家谈他们对城市文学的看法,以及他们的城市生活体验。这个方向的稿子非常有意思,整体上甚至超出了我原有的期待。至于同时做几个栏目,有机缘巧合的原因,比如同时或先后接到不同刊物的师友的邀请。

周:你在《作品》杂志2011 年5 月下半月刊的创作谈《我的文学生活》中说,要是只能选择一种形式,你肯定会选择小说。但这十多年来,你花在研究上的时间远远多于小说创作。作为一个专业研究者,你还会去创作小说吗?另外,近年来,很多批评家转入小说创作,你是如何看待这个现象的?

李:在读硕士前,我对写小说的兴趣远大于文学研究。还记得本科毕业后,有两个月的假期,正是在那个假期我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初稿。最近两年我在写作和研究上的想法变动挺大。两年前,我还觉得批评会是我一生都要坚持做下去的事情,当时我甚至想过编一本评论的自选集,集子的副标题叫“第一个十年集”,然后每隔十年都循例编一本。可是到了今年,我做文学批评的心境变了。这大概和我自己过了四十岁有些关系。我开始有人到中年的感觉,也比以前更意识到时间的有限,觉得需要把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先做完。我近期的计划是争取把两本文学批评与研究方面的书写完。完成这些工作后,我想回到小说创作中,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没有想过把写小说作为主业,却又很想写三部有连续性的长篇小说。第一部是已出版的《遍地伤花》,接着想要写的这一部,是接着《遍地伤花》而来的。有继续写长篇小说的念头,倒不是顺应当下批评家纷纷写小说的潮流,而是源自内心的需要,是因为我有的经验和想法,用别的形式,比如评论或研究的形式是无法处理的,只能采用小说的形式。我也希望能有相对完整的时间,可以对硕士论文进行修订、扩充。再往后,则可能会试试其他形式的写作或研究。

近年来很多批评家转向小说创作,我想每个人都有很具体的原因。比如有对当下的创作感到不满,干脆自己动手写的;有觉得写小说比做批评和研究更有趣的,不一而足。我觉得这是好事,批评家动手写一写小说,往往能增加对创作的机制或奥秘的了解。批评家和作家,类似美食家和厨师的关系。美食家未必能同时成为一流的厨师,一流的美食家也有可能是蹩脚的厨师,可是无论如何,动手去尝试做三两道菜,还是会对美食和烹饪有更切身的感受和理解。反过来,厨师转换一下角色,去做做美食家的工作,也是有意思且有意义的。

周:你是哪年发表自己的第一篇评论文章?写的是什么?到目前为止,你最满意的一篇文章或著作是哪篇/ 部?

李:我正式发表的第一篇文学评论,是《个体在世的体验之书——从存在论的角度解读〈沙床〉中的诸葛》,刊于《南方文坛》2008 年第5 期,试图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哲学分析《沙床》的主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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